小说

第三百零三个

布德

题记】最近有一个从扬州出来的朋友偶然谈起,说有一个日军因为妇女慰劳所里发现有他的妻子,结果和他妻子一同死了。能够勇敢地死,也许便是日本的武士道精神。可是,死,并不能阻止日本军阀的狂暴。无数的吉田呵,无数的慧子呵,起来!举起你们自己的臂膊,把日本军阀打倒吧!

这一天“征发”[1]的成绩不佳。西湖喇嘛塔上的阳光,眼看得马上将溜走了,而吉田三太郎还只到手十八只鸡,五十多斤山芋,想着营帐里有那样多的嘴看到这寒怆的收获一准要埋怨他无能时,他要感到耻辱而他无能时他要感到耻辱而且不安。他不是不记得从怀来,涿鹿那一带北部支那的贫穷区,幸岛一还能每天抓来十三四只鸡和大担大担的葡萄,供十一个伙伴大嚼,相比之下,吉田又怎能否认自己的无能呢?因为所有留驻在扬州的伙伴们是明白的,他们的部队如今正扎在支那最繁荣的区域。他自己也不是不明白,扬州,曾经是自己怎样憧憬过来的都市,研究支那文学的叔父前年还和他谈到“十年一觉扬州梦”的诗句和支那人的感情;扬州,曾经是一个怎样富有诗情画意的城!为什么在过去曾经那样繁华过来的都市,如今“征发”的成绩还和怀来涿鹿一样可怜呢?不是吉田无能是什么?踯躅过辕门桥时,吉田悲哀的叹息了。然而,人谁不会寻找理由来掩饰自己的无能呢?辕门桥三三两两倒着的死尸使吉田省悟,不是自己无能,实在是今日的扬州太荒凉了!运河不时载着死灭的支那人滚滚流过,瘦西湖里也满是死人,扬州的人差不多好像完全死灭,白天人可以看得见耗子在尸身上做家,扬州也实在只好算是死之城市。

可是,这么说却又不是的,吉田明明看见有一个人影跑过街飞进离自己不远的大屋去了,那样轻捷,那窈窕的影子,不是女人是什么呢,“一定是”,吉田心里无端起了火,像飞那样的跳近去敲那扇闭着的门。

事实的教训告诉吉田,支那女人是不会亲自开门来迎接他们的,要怎样破坏那扇门的本领,吉田可最熟悉。到支那虽然仅仅两三月的时间,却不知有多少门多少女的眼睛比警犬的眼睛还要敏捷,只那么滴溜溜一转,马上便在一架木橱下发现那个刚在街上跑过而看来年纪还不满二十的“花姑娘”了,如同抓一只鸡那么容易,吉田抓住她。这两个生长在不同的国度里的人语言是完全隔阂的,但彼此都明白彼此要做什么。看到吉田发红的眼睛,姑娘悲哀的请求了:

“老爷,饶饶我,今天老爷是第七个。……”

吉田是完全不会明白这些话的意义的。可是,就是这些话却使吉田更为恼怒,吉田的记忆顶清楚,他记得:有一次就为了答应一个支那中年妇人的请求,说是叫吉田的伙伴们每人都守个房间,她再按次到各中来,以免当众出丑,结果,除掉吉田自己,八个伙伴有七个遭了那女人阴险的害;想着这悲痛的记忆,吉田简直愤恨得难说,他要为死去的伙伴复仇。有什么话说呢?那个可怜的姑娘被推倒在地上了,第七个?谁管你一天七个八个,一切日本皇军是不会知道人道正义是什么的。

“轻些,放轻些,老爷……”姑娘起初挣扎着,哭着,但后来渐渐嘶哑了,轻了,更轻了……

不是姑娘变得驯服了,而是姑娘死了。看到这样的情形只能使吉田更加冒火,只轻轻一挥动银亮的刺刀,那姑娘隆肿的小腹上便是一个窟窿。一个窟窿算得什么?吉田叹息着:“支那姑娘白腻的皮肤,只可惜不中用。”便踢开走了。真是,戕害一个姑娘算得什么呢?就在吉田日记簿上依照他自己的统计,到昨天为止,就有两百九十七,而幸田则比他还多全部的三分之一,就把今天的数目也算进去,最多也不过三百零二。三百零二这数目还不是和他今天“征发”的成绩一样可怜?

而且,谁又能知道吉田近来苦闷的心情呢?吉田曾经是一个仁慈的人,可是战争使他离开了妻子,离开了祖国,他看见多少伙伴死在血泊里,生命真如鹅毛。血又有什么可怕呢?如今吉田是在海里经过长距离游泳过来的人了。战争使吉田变成了残酷。可是,即使是一个最残酷的人也不会完全被抹煞天性的。吉田,他怀念他的妻子慧子,怀念“浅草观音堂”红色的帐篷,蓝色的帐篷,紫色的帐篷,怀念小小的樱花的梦。慧子一定变得更为寂寞而欢喜悒郁了,凄凉的“下驮”[2]常此地敲响长阶吧?孩子也许知道如何使用语言了,但孩子怎会知道爸却在辽远的异国?想着出征时慧子握着五色纸条时苍白的面色和自己“保重自己,孩子的事情是托给你了”的赠言时,谁又能得尽吉田心中的幽怨?为什么要战争呢?知道战争又要到什么时候结束?既不被干脆的派到前方去,在扬州,游击队又出没得如同狡兔。没有眼泪是不能想下去的,他想着渡过运河时有疲极的瘦马喝着泥水,广岛断了胳膊还嚷着痛赶路……粮食的接济为了游击队的骚扰一天比一天更难,每天差不多全靠“征发”,靠“征发”能支持到几时呢?……

唉!究竟为了谁非惨苦到这样不可啊!还能再想下去什么呢?没有什么好想也没有什么时间好给吉田想了,吉田已经走近他营门了,喇嘛塔上最后一点阳光也正在飞上天去。

汲水的,烧鸡的,人全来了,大家抢着做,大家抢着吃,营地成了战场。喝着发下来的太阳牌啤酒,虽然军营里为之生色不少,但任怎么说,吉田总是忧悒的,总想早点回家去,回到慧子的身边,慧子嫩白的手臂擎着黑色的鸡尾酒杯送到自己的唇边来……

何等甜蜜的,苦痛的回忆呵!吉田几乎把大滴的眼泪跌进杯中去,于是,沉默在一旁的川岛带着友谊的怜惜开口了:

“又想了,何苦用苦束缚自己呢?我劝你到慰劳所走走去。”

慰劳所是新由东京遣运来供皇军取乐的妇女,现在正在绿杨旅馆住下。高兴称日本妇女劳军慰问队是比较漂亮的说法,否则,说是妓馆又怎好算错?那里面究竟有多少大和民族的女儿虽然弄不大清楚,但总之,把那些妇女分号居住那是事实,每个房间都标明号码,每个房间也都有妇女守候着寻取欢乐的皇军来。只要是皇军,无论谁,只要在进口处抽一支签,便可到签上写明号码的房中去取乐。吉田有意无意的和川岛踏上了去绿杨旅馆的路,喇嘛塔上最后一瞥阳光也早已飞上天去,剩下来是昏黑,稀散的是星光,夜。

到慰劳队所时,一进门便望得见台上矗立的签筒,四支签把他们完全分散了,属于吉田的一支写明房间号码是“十六”。

十六号蓝色的房帘静静垂着。一个日本的青年妇女吐着不胜娇媚也不知是不胜厌倦的眼色欢迎吉田进去。

房间的陈设是极其简单的,除掉床帐桌凳还有什么呢?只有一朵株藤花供在紫色的窗幔下。

只要掀起紫色的窗幔,可以完全看得清楚十五号房里一切人的动作,要不是隔着这一扇窗,十五十六两号原只好算一个房。

看到紫色的窗幔下快近凋谢的株藤花,吉田一进门就静默了,离开吉田的慧子憔悴的脸色,应该也像憔悴的花颜了。已经有一个多月不见慧子怀恋[念]的来信了,知道她们又在如何过活呢?孩子又不知怎么(样)?提到自己吗?在支那三个月来的生活是自己也怕提起的生活,想到出征时那些长旒的旗帜,还亲切如在眼前,吉田比在营里还悒郁了起来,呆站在一旁的那个青年妇女是无从知道吉田的心事的,沉默占领了整个房间。

透过紫色的窗幔风把十五号房中的笑话[语]轻轻送过来:

一个皇军的声音:“你离开东京多久了?”

另一个声音轻轻而娇脆,显然是女人的:“算来也快近两月。”

“在东京住在什么地方呢?”

“宫前町。”

“你没有丈夫吗?为什么丈夫肯让你出来呢?一定是他不爱你,……哈哈,可是我倒爱你……”

“丈夫三月前被征调到了支那来。”

“也没有孩子吗?你看我替你养……”

“有一个还不满一岁的孩子,可是,等我到支那还不满一个月,妈却有信来说孩子因为断乳死了。”

皇军的声音变得带有同情的惊诧了:“死了?告诉你丈夫没有呢?你丈夫在……”

“起初在第五师团司令部,后来就……”

笑语再继续下去不久,女人便似乎悲伤的沉默了,皇军则还在一旁打哈哈,要女人再给他一个更长的吻,啮一下舌头。这时候,可没有人留心十六号紫色的窗幔在吉田颤抖的掌握中完全被掀开了。

对于我们最熟悉的人,我们只要听到他声音便能知道是谁,靠着各人音色的不同,我们可以闻声辨别出各人来。有那个人能够说吉田不熟悉慧子的声音呢?是曾经养过一个小孩的一对情侣呵!

从窗眼中望去那十五号房中被另一个皇军搂抱着的不是慧子是谁,那淡淡的眉毛,额下一粒淡色的朱砂痣!

吉田想不到在支那曾经奸淫了三百以上的女性,这回竟几乎奸淫到自己的妻子!有什么话说?自己在支那过的是魔鬼的生活,而军部是这样无人道的处置出征将士的家族。

在人道正义下他完全省悟来了,开始忏悔用刺刀被自己强奸过的支那妇人的不该;做个虔诚的佛教徒呵,来赎取自己如山的罪恶吧!

可是,隔壁的笑声又透过窗幔来了,有什么办法呢?窗幔又被吉田掀起的那么大。

男的声音:“怕什么痛,哈哈,再来一个……”

女的似乎是哭泣的声音。

凭什么不叫吉田不有发红的眼睛呢?就在隔壁这一个房间另一个皇军正拥抱着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就是吉田所永久怀恋[念]着的慧子。

而且,说的一切话吉田是完全听到的,孩子死了!生命是什么呢?希望是什么呢?死,一切只有是死,一切只有毁灭!

完全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那样的,吉田用着毕生的精力突过那一扇窗户,从那个皇军手里夺回慧子来。

“吉田!是你?那张上野的留影呢?”女人起初是惊诧,过后却较为沉静了。

“照片在这儿,孩子死了!”从贴身的内衣袋里取出三月慧子在上野摄的半身照,吉田完全用流泪代替语言了,上野的樱花还鲜艳如同昨日。而和樱花一样鲜艳的慧子呢?……谁敢再想下去这可怕的生活呢?这比恶梦还要凶恶的生活……一滴一滴的眼泪滴上照片去,而这耻辱的生活是连眼泪也洗刷不尽的。

没有更多的话,吉田和慧子仅仅只有一个短时的拥抱,便一齐把头有力的撞击着墙壁。

血出来了。血几乎是喷出来的,墙壁上到处都是,桌上,床上也是;血的债是要偿还的,一切曾经用别人的血灌溉过自己的生命的人到头来也必须流血。自然那十六号房中的青年妇女对这突发的事变更要惊骇得不知如何是好,但使人感动而会落泪的,仅仅这是悲剧的本身,以后的事情谁高兴管呢?好在十五号房中的皇军如今是明白了:是战争使他的伙伴变成残酷如同魔鬼,是战争使他的伙伴妻子变成妓女,是战争使他的伙伴的儿子死了!……无数的伙伴,无数的同样悲惨的命运呵!谁发动这战争,为什么发动这战争呢?

八月四日脱稿于四川北碚

(载汉口版《大公报·战线》1938年8月23、24日)


[1] 即日本军队掳掠的行为。

[2] 即日本人穿的木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