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将寒江水染作赤金时,那具浮尸撞上了漕帮的运盐船。
陆沉蹲在船舷边,目光掠过尸体肿胀如馒的面容,却在看到其怀中剑鞘时瞳孔骤缩——青鳞纹的吞口处,分明烙着天机阁暗卫独有的玄鸟徽。“晦气!快把这腌臜物扔回江里!“漕帮二当家抬脚欲踢,精铁打造的靴头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他腰间悬挂的七环刀叮当作响,惊起船尾几只寒鸦。陆沉未起身,左手闪电般扣住对方脚踝。二当家身形微晃,竟被这看似文弱的青衫客单手制住。船工们面面相觑,无人看清那五指是如何穿透铁甲护膝的。“且慢。“陆沉指尖拂过剑鞘机括,三寸长的暗格弹开时发出机簧轻鸣。
半幅泛黄的舆图飘落,船头灯笼忽明忽暗间,他瞥见图上“癸丑年工部监制“的朱砂印,耳畔骤然响起十六年前那场大火中的铜印坠地声。
突然,尸体睁开了眼。腐白的手掌死死攥住陆沉衣襟,喉间发出咯咯怪响。二当家吓得连退三步,七环刀脱手坠江,溅起的水花惊散江面残阳。陆沉俯身细辨,那溃烂的唇形分明在说:“...青溟现,血月...“语未尽,七窍骤然涌出幽蓝火焰,转眼将尸身焚作灰烬。江风卷着骨灰扑向漕帮众人。“鬼...鬼火啊!“船工老吴惨叫半声便戛然而止——沾灰的右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发黑,皮肉如蛇蜕般片片剥落。
二当家慌忙抓过酒囊泼洒,却见酒液触及蓝灰的刹那爆出火星,整条船霎时陷入火海。陆沉默然退至桅杆阴影处。他袖中银丝悄无声息缠上二当家脖颈,在对方即将跌入火堆前猛地收力。“说,这船盐要运往何处?“银丝勒入皮肉,渗出细密血珠。
二当家喉头滚动,瞥见陆沉腰间露出一角的青铜令牌,突然癫狂大笑:“原来是你!天机阁的余...“银丝骤然收紧。陆沉扯过令牌按在对方眼前,那令牌正面刻着“漕运巡检“,背面却是半枚残缺的玄鸟纹。二当家的瞳孔瞬间扩散,仿佛看到比蓝火更可怕的东西。“三更前靠岸,可活。“陆沉甩开濒死的男人,纵身跃向船尾救生舢板。
身后传来皮肉焦裂的噼啪声,他不必回头也知道,那些沾染灰烬的漕帮汉子们,此刻正化作江面上飘荡的磷火。
暗河开始涌动。
陆沉的布靴刚触到舢板,江面忽然炸开数道水柱。十二条玄铁锁链破水而出,链头鹰爪钩泛着蓝芒,精准扣住燃烧的盐船残骸。
热浪裹着火星扑来,他反手挥袖卷起江风,却见锁链骤然收紧——整条盐船竟被生生拽入江底!“唐门的千机锁。“他指尖轻抚舢板边缘的灼痕,那些蓝火灰烬在水下竟凝成发光的纹路,渐渐勾勒出一艘巨船的轮廓。
这手法让他想起十二岁那年,父亲演示天机阁“地脉绘形术“时,用朱砂在青砖上画出的活水龙脉图。舢板突然剧烈摇晃。
陆沉足尖轻点跃起三丈,原先的位置已被五枚透骨钉穿透。月光下,有个蓑衣人踏着浮木疾驰而来,手中机弩连续发射的却不是箭矢,而是一条条扭动的银环蛇。“柳无痕,你终究舍不得这三更阎罗的配方。“
陆沉在空中拧身,千机丝缠住蛇身反甩回去。
毒蛇撞上机弩的刹那,弩机内部传来齿轮卡死的闷响——这是唐门暗器的自毁机关。
蓑衣人掀开斗笠,露出半张被毒疮侵蚀的脸:“陆公子好眼力,可惜猜错两件事。“他忽然扯开衣襟,心口处嵌着的琉璃盏里,蓝火灰烬正与月光共鸣,“其一,我早不是唐门的人;其二...“话音未落,江底传来震耳欲聋的齿轮转动声。
那艘由蓝火勾勒的幽冥船竟破水而出,腐朽的桅杆上悬挂着七盏白骨灯笼,每盏灯罩都是天灵盖雕成。陆沉瞳孔收缩——居中那盏头骨眉心处,赫然是父亲陆天枢独门剑法留下的星芒状裂痕!“接住!“柳无痕突然抛来一物。陆沉本能地挥袖卷住,却是块温热的血玉。
玉璧中央嵌着片青溟剑刃残片,与他怀中剑鞘的缺口完全契合。江水在此时诡异分流,幽冥船甲板轰然开启,露出布满铜绿的巨型机括轮盘。
陆沉耳畔响起幼时偷听父亲与叔父的密谈:“...青溟本是钥匙,血月当空之日,需以陆氏血脉为引...“记忆突然被尖锐的笛声打断,无数浸泡得发胀的尸体从船腹爬出,他们脖颈都系着红绳,绳上铜牌刻着“癸丑年工部验“。
柳无痕的笑声混着机括声传来:“陆公子可知,这些浮尸为何十六年不腐?“他猛地扯动心口琉璃盏的银链,蓝火灰烬瀑布般泻入轮盘凹槽,“因为工部在那年,给天机阁送了三车暹罗尸蜡!“轮盘开始转动,幽冥船朝着云梦泽方向自动航行。
陆沉握紧血玉,忽然嗅到极其细微的沉香味——这是母亲调制的安神香,自灭门那夜后再未闻过。
他鬼使神差地跃上甲板,千机丝刚触到轮盘,整艘船突然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啸。七盏白骨灯笼同时炸裂,飞溅的碎片在月光下组成星图。
陆沉后退半步,后背撞上冰冷的剑锋。持剑人呼吸间带着熟悉的沉香味,剑身倒映出的,是他梦中反复出现的玄鸟纹面具。
“沉儿。“面具人的声音让陆沉浑身血液冻结,“把血玉放进轮盘中心的太极眼。“这是母亲的声音。
剑锋的寒气渗入脊椎时,陆沉听见自己血脉奔涌的轰鸣。面具上的玄鸟纹在月光下流转,与十六年前父亲书房暗格中那枚虎符的鎏金纹路完美重合。
他握紧血玉,指尖触到玉璧内侧细微的凹凸——那是母亲教他认的第一个古篆,“璇“字。“您当年教我辨毒,说沉水香混入三分曼陀罗,便是醉魂散。“陆沉突然开口,声音压过齿轮轰鸣。
他感到背后剑锋微颤,继续道:“可您没教过,如何辨别借尸还魂的戏码。“血玉脱手飞向太极眼的刹那,陆沉袖中千机丝缠住桅杆横桁。整艘幽冥船剧烈震颤,甲板缝隙渗出猩红液体,那些工部浮尸突然齐声嘶吼,红绳铜牌尽数炸裂。
柳无痕的狂笑从船尾传来:“好个孝子!竟用陆家血脉启动'璇玑盘'!“太极眼吞没血玉的瞬间,陆沉看到了永生难忘的景象——母亲的面具自动裂开,露出底下森森白骨,而那具骷髅的右手小指骨,正戴着父亲与娘亲大婚时的翡翠指环。
骷髅下颌张合,发出骨骼摩擦的声响:“沉儿...看...舆图...“陆沉旋身避开抓来的骨爪,千机丝在甲板上织出天罗网。他瞥见璇玑盘浮现的全息星图,云梦泽深处竟闪烁着七枚与血玉同源的光点。
此时船体开始解体,那些浸泡尸蜡的木板遇空气即燃,蓝火中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工部密文。“癸丑年七月初三,天机阁陆天枢拒献地宫图,着令焚阁。“柳无痕踩着浮木掠近,手中举着块发光的水晶,“但工部尚书不会告诉你,他们真正要烧的,是阁中那口能照见前世今生的'轮回鉴'!“
陆沉凌空抓住飞来的水晶,内里封存着母亲临终画面:她根本不是死于大火,而是被三柄刻着玄鸟纹的短剑钉在轮回鉴上。
最骇人的是,持剑者袖口露出的刺青,与漕帮二当家临死前癫狂大笑时显露的图腾一模一样。幽冥船彻底分崩离析时,陆沉坠入江水。黑暗中有人托住他的腰,天魔功特有的黑雾裹住两人。
他听见沈昭的低语:“令堂中的是苗疆替魂蛊,那具骷髅不过是...“话未说完,江底突然升起青铜巨门,门环正是放大的青溟剑吞口造型。门缝渗出的不是水,而是滚烫的熔金。陆沉颈间血玉自动飞向门环凹槽,在熔金中淬炼出全新的剑身。
当完整的青溟剑破水而出时,对岸山崖上突然亮起数以千计的火把,有人用内力将话音压入江涛:“恭迎少主归阁!“陆沉握剑的手微微发抖。
那些呼喊者身着天机阁服饰,可他们举起的长明灯里燃烧的,分明是掺了人鱼膏的幽冥火——这正是工部秘档记载的,皇陵长明灯的配方。
(第一卷第一章·浮尸烙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