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利弊

陈南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缓步走到殿中那座巨大的沙盘舆图前,拿起一根用作指挥的细长竹竿。

他环视一周,目光在汪伯彦惊疑不定的脸上短暂停留,最后落在了御座旁脸色阴沉的宰相黄潜善身上。

“相公大人只知金骑之利,却不知其弊。”

陈南的声音清朗而冷静,在这死寂的大殿中,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他手中竹竿轻点舆图,指向中原腹地。

“官家请看,金人若南下,必分三路,看似声势浩大,实则兵力分散。其主力若要会师攻打开封,甚至威胁应天府,此数处乃必经之道。”

黄潜善冷哼一声,“哼,此乃常识,我等皆知。但知其利弊又如何?金人势不可挡,我大宋将士望风而溃,难道凭你三言两语,就能扭转乾坤?”

陈南不为所动,目光直视赵构。

“臣之计,并非要与金人倾国之力决一死战,而是要‘困’之、‘疲’之、‘乱’之!”他的声音猛然拔高,“为我大宋争取喘息之机,为宗泽老将军在北线重整旗鼓赢得时间!’

赵构的身子微微前倾。

“如何困?如何疲?又如何乱?”

“金人铁骑,纵横天下,所恃者,唯快与力。其势如风,其击如雷。然其势在平原,利在陆战。一旦战线拉长,后继乏力;一旦陷入泥淖,则进退维谷。”

陈南话音刚落,宰相黄潜善便发出一声冷哼,他踏前一步。

“黄口小儿,夸夸其谈!金人铁骑横行天下,何曾有过你所谓的‘弊’?我大宋数十万禁军尚且一触即溃,你凭什么说能困住他们?莫不是在殿前欺君罔上!”

陈南面不改色,手中竹竿在舆图上重重一点,发出“笃”的一声脆响,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相公大人所言不差,金骑在平原之上,的确无敌。但,”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若这平原,是在水上呢?”

不等黄潜善反应,陈南的竹竿沿着黄河划过,“黄河天险,非是阻碍,恰是我大宋的天然壁垒!金人善陆战而不善水战,臣之计,正是要将他们的长处变为短处,将我朝的劣势化为优势!”

一旁的汪伯彦皱眉道:“说得轻巧!黄河宽阔,渡口众多,金人随便择一处便可渡河,你如何防范?难道要将我大宋本就捉襟见肘的兵力,沿着千里黄河一字排开吗?那更是自取灭亡!”

这个问题尖锐而现实,连御座上的赵构都露出了认同的忧色。

“问得好!”陈南不惊反喜,这正是他要引出的关键。“为何要处处防守?臣不仅不防,还要给他们留出一条‘生路’!”

他的竹竿在舆图上重重点下,正中白马津、延津等几个关键的渡口位置。

“请官家即刻下旨,征调沿河漕运司所有船只,择其老旧不堪用者,于各主要渡口之隐秘水域,灌水沉船,以巨石压舱,以铁索相连,在水下形成一道连绵不绝的壁垒!

金人多为旱鸭子,不知水文深浅,其马队见河面宽阔,必不敢轻易涉险。如此,逼金人主力,只能从我等为他选好的‘阳关大道’渡河!””

“荒唐!”黄潜善几乎是咆哮出声,他猛地踏前一步,指着舆图上的黄河渡口,‘沉毁漕船?你可知那是我大宋的经济命脉!东南财赋、百万军民的粮草皆系于此!

你这是要让国家不战自乱!此计与自断臂膀何异?!你这黄口小儿,分明是欺君罔上,祸国殃民!”

他的脸上写满了震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似乎看到了沉船后可能引发的巨大混乱。

殿中群臣无不色变,交头接耳,这代价确实太大了,许多人露出不忍之色。

汪伯彦也皱眉道:‘黄相所言……不无道理。陈南,你……你这代价,是否太大了?我大宋已是风雨飘摇,岂能再自断臂膀?’

陈南霍然转身,直视龙椅上的赵构,目光灼灼,没有丝毫退让。

“官家!非常之时,当行霹雳手段!此乃断臂求生,非自断臂膀!若无此决心,谈何中兴!臣知此举将牵连甚广,民生或有艰难,但若国破,何来民生?”

他顿了顿,锐利的目光始终观察着赵构的神色,见他紧锁的眉头略微舒展,流露出些许意动,便继续说道。

“臣已查明,滑州守将张撝,此人虽非名将,却是黄河边土生土长的渔家子出身,深谙水性,其部下多为本地水手,善操舟楫,于水中作战,不惧金人。而王宣将军所部骑兵,亦是百战精锐。只需如此……”

陈南的竹竿在舆图上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从侧翼的芦苇荡直插向那条被他称为“生路”的渡河通道。

“待金人以为寻得坦途,其先锋部队半渡之时,便是其死期!届时,命张撝将军率水军自侧翼芦苇荡中擂鼓杀出,以火箭、猛火油攻其舟船,焚其羽翼!

同时,命王宣将军率铁骑于北岸设伏,不必接战,只需万箭齐发,擂鼓呐喊,断其后路,与张撝将军形成夹击之势!

官家试想,金人前不能进,后不能退,拥挤于河道之中,浮于水上,进退失据,便是我军砧板上的鱼肉!”

这番话描绘的图景太过诱人,那血与火交织的胜利画面,让赵构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他甚至能想象到金人被烈火焚烧、在河水中挣扎哀嚎的惨状。

再来看陈南这股杀伐果决、不惜一切的气势,让赵构心中猛地一震。

眼前这个比自己还要年轻的臣子,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眸里,没有谄媚,没有恐惧,只有对胜利的渴望和对时局的绝对掌控。

他第一次感觉到,或许真的有一线生机。

恐惧与希望在他心中剧烈交战,对父兄被掳的恐惧,对成为亡国之君的恐惧,最终,被求生的欲望死死压倒。

“好!”赵构从龙椅上站起,亲自走下御阶,死死盯住陈南的眼睛,“朕就信你一次!朕给你节制之权,给你这道拿问节度使以下官吏的手谕!漕运司、沿河州府,皆听你调遣!若此计功成,你便是朕的中兴第一功臣!若败……你与朕,便一同葬身于这黄河水畔!”

说罢,他亲自从内侍手中取过一方盖着玉玺的空白手谕,和一枚代表京畿防务调度的虎符,重重地塞进陈南手中。

陈南双手接过,只觉那手谕与虎符重如泰山。

他深深一揖,声音铿锵有力:“臣,领旨!必不负官家所托!”

数日后,黄河渡口。

秋风萧瑟,卷起千堆浑黄的浪涛,拍打着码头的木桩,发出沉闷的响声。

空气中弥漫着水腥和泥土的气息。

漕督王志栋挺着滚圆的肚子,对着陈南那封盖着玉玺的手谕,脸上堆满了笑,却笑不至眼底。

“哎呀,陈大人,您是代表官家来的,下官岂敢不从?只是……”

他话锋一转,故作为难地摊开手。

“您来得不巧啊。前几日黄河上起了风暴,您看,码头上这些都是新船,可不能沉。那些老旧的船只,都被大水冲断了缆绳,不知漂到哪里去了。下官已经派人去找了,可这黄河水茫茫,一时半会儿,怕是找不回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