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久,李纲才慢慢坐回椅子里,整个人更垮了。
他摆了摆手。
“你们……你们先回吧。让老夫……再想想……”
“相公……”陈东还想再劝。
陈南及时递了个眼色过去,示意他打住。
“是,相公保重。学生告退。”
陈南拉着兀自愤愤不平的兄长,躬身行礼,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李纲一个人,只剩下一副架子,陷在宽大的椅子里。
一出了李府大门,陈东再也忍不住了。
“二郎!骂得痛快!他李伯纪是何等人物?堂堂宰相,曾经力挽狂澜的柱石,主战的旗帜,怎的也想着往南缩!”
陈南没接话,只是回头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府门,眉头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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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口还残留着雨水的气味,混着左近人家晚饭的炊烟。
陈南随意寻了个借口,独自一人,又折返回来。
兄长是好,一腔热血,忠肝义胆,日月可昭。
可这乱世,光有一腔热血是远远不够的。
有时候,烧不着别人,反倒把自己给燎了。
方才那番话,听着痛快淋漓,却未必能真正打动一个心力交瘁、在现实泥沼中挣扎的老臣。
李纲关于“南退”的言论,听在耳中,确实让人心凉。
但陈南冷静下来细想,却不认为那仅仅是出于怕死或者贪恋权位。
李纲的为人,他还是信得过的。
那更像是一个扛了太多担子、见了太多风浪的老人,在绝望里头,不得不选择的一条看似能保全火种的路。
可这路,恰恰是黄、汪那伙人最想看到的。
李相公这面旗要是倒了,或者被人拿去当幌子,那可就真麻烦了。
是了!
李纲提到粮草转运艰难,提到官家心意已决,却唯独没有提及一件事——宗泽宗帅,此刻正在开封府,枕戈待旦,积极筹备北伐,屡次上书请求官家还都!
按理说,若要稳住中原,宗帅才是关键!李纲为何避而不谈?难道……这其中另有隐情?
或者,李纲的“南退”,并非仅仅是无奈,而是有更深层的、不能对他们这些“外人”言说的考量?
有些话,兄长在场,不便深谈。
兄长性情刚直,得让他保留这口气,他那颗赤子之心。
有些迂回的策略,有些需要揣摩人心的手段,不适合让他知晓。
他必须再探一探李纲的虚实,也试着将自己更深层的想法,更委婉地传递给他。
他吸了口气,抬手,再次叩响门环。
“吱呀——”
门开了条缝,还是那个老仆。
老仆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烦和警惕。
“怎么又是你?”
陈南躬了躬身,声音放得平稳,带着恳切。
“老丈,晚生有几句极其要紧的话,是关乎‘中兴’大计的,务必得单独向相公禀明。”
老仆那双浑浊的眼睛,在陈南脸上逡巡了好一会儿。
眼前这后生,去而复返,眉宇间没了方才那同伴的激愤,反而沉静得有些异样。
尤其是那句“中兴大计”,让老仆心里咯噔一下。
他跟了李纲多少年,还能不知道自家主人心里最惦记的是什么?
“还请老丈再通禀一声,就说……晚生斗胆,或许有几句浅见,能为相公分忧。
老仆没再多问,只点了点头。
“你在这儿等着。”
门又关上了。
陈南站在原地,听着巷子深处传来的几声狗叫,还有自己胸腔里那不紧不慢的心跳。
脑子里飞快地过着等会儿要说的话。
终于,门内脚步声近了。
老仆拉开门,脸色有些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相公让你进去,跟我来吧。”
书房里更暗了,墨香和药味似乎也更浓了。
李纲还坐在那儿,背对着窗外愈发浓重的夜色。
他没起身,只是掀了掀眼皮,看着陈南一个人走进来。
神情里除了疲惫,还多了几分审视,甚至有些冷淡。
“你兄长不是刚走?”
李纲的声音沙哑,透着一股子疏离。
“你又有什么事,非要单独再来叨扰老夫?莫非是觉得方才骂得还不够痛快?”
陈南没坐,走到书案前几步远,深深地、郑重地作了个揖,比刚才恭敬得多。
“相公息怒。”
他抬起头,语气诚恳。
“晚生去而复返,实是情非得已,有些话堵在心里头,不说不快。”
“方才家兄性子直,心里头急,言语冲撞了相公,晚生替他给相公赔罪,您老人家千万别往心里去。”
他缓了口气,接着说。
“家兄说的,确实是如今许多读书人的心声,盼着光复,不愿南渡。只是……他没能体会到相公您身处困境的难处,也没能把晚生心里想的都说明白。”
李纲看着他,脸上的冷淡缓和了些,但还是没说话,只微微蹙了蹙眉,示意他往下说。
陈南定了定神,话锋一转,小心翼翼地探问道。
“相公,”
他声音压低了些。
“晚生斗胆问一句,您老人家……跟当今官家之间,是不是……有些不顺畅?或者说,有些隔阂?”
李纲的眉头立刻拧了起来,手指在书案边缘无意识地敲击着,眼中掠过一抹复杂的情绪。
“你……这话什么意思?”
“相公别误会,晚生绝无丝毫探究相公隐私或不敬之意。”
陈南赶紧解释,语气更谨慎了。
“晚生只是在想,如今朝局纷乱,奸佞当道。黄潜善、汪伯彦那些人,固然是奸猾似鬼,惯会阿谀奉承,蒙蔽圣听。
可他们之所以能够如此轻易地爬上高位,除了他们自身的钻营和官家的偏信之外,会不会……会不会也有那么一点点,是因为相公您在与官家相处之时,某些地方,某些时候……没有太顺着官家的心思来,以至于让君臣之间,不知不觉地生了些许疙瘩,这才让那些宵小之辈有了可乘之机?”
李纲的脸色变了变,沉默不语,只是那敲击桌面的手指,频率似乎快了一些,也重了一些,显示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陈南见状,知道自己这番话,已经触及了李纲内心最敏感,也可能最不愿承认的地方。他鼓起勇气,决定继续将话说透。
“官家春秋正盛,骤登大宝,又恰逢靖康之变那样的国破家亡,父兄蒙尘,宗庙倾颓,他心里头,定然是慌得很,也怕得很,既渴望力挽狂澜,重振朝纲,又时刻担心重蹈覆辙,身死国灭。
这个时候,他最需要的,恐怕是能有人像长辈一样扶持他,像良师益友一样劝导他,给他信心,也给他方向。
相公您是国之重臣,两朝元老,忠心耿耿,刚正不阿,名满天下,这一点,天下人都敬佩,晚生更是感佩五内。
可……恕晚生斗胆,说句大不敬的话。”
陈南微微停顿,观察着李纲的神色,见他虽然面沉似水,却没有出言喝止。
“您对官家,是不是……有时候太像严父教子,盼着他立马成材,话说得重了些?甚至……有时候,没有太把他当成一个已经登基称帝、手握天下权柄的君王来看待?乃至……乃至有些‘孩视’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