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辽人的西京,如今已是金国西路经略的重镇,塞外的秋风刮过,卷起沙尘,也卷起了城头黑底金字的旗帜。
那旗帜张扬得很,像是生怕别人不晓得这里换了主人。
城门口,披着铁甲的女真兵卒,手中的兵器泛着冷光,漠然打量每一个进出的人。
汉人,契丹人,奚人,各色面孔,大多带着一种被风霜打过的惶恐与麻木。
战争留下的疤痕,还没结痂,亡国的愁云,压得人喘不过气。
街上,偶尔有金兵押着宋人俘虏走过,衣衫破烂,低垂着头,脚上的铁链拖在地上,哗啦哗啦,声音刺耳得很。
路旁的铺子,门板多半都上着,偶有一两家胆子大的,掌柜的探出半个脑袋,瞧见街上的阵仗,又赶紧缩了回去。
空气里,马粪味,铁锈味,还有那么点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在一处,钻进人的鼻孔。
傅雱拢了拢身上的官袍,袖中的国书沉甸甸的。
他与副使马识远,已经在这塞外孤城的一处驿馆里,枯坐了六日。
每日天不亮,院墙外便传来金兵操练的呼喝,夜里更是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今日,总算得了通传。
引路的金国通事,汉话讲得磕磕绊绊,那语调却轻慢得很。
一连过了三道门,道道戒备森严,这才到了一处临时搭起的大帐前头。
帐外,数十名女真武士顶盔贯甲,杵桩一般立着,人虽未动,那股子森然的气息却已扑面而来。
傅雱暗自定神,与马识远交换了个眼色,各自正了正衣冠,这才迈步入内。
然而,帐中空荡,并未见到那位凶名在外的左副元帅完颜宗翰。
城门处盘查的军官,冷冰冰地告知,宗翰元帅此刻正在凉陉,尚未归来。
主帅不在,这使命,该向何人分说?
等待他们的,又会是个什么章程?两人心里都打了个突。
没多时,他们被领到一处馆驿。
说它是馆驿,倒不如讲是个看管严密的院落,院墙砌得老高,门口有金兵轮值,一举一动,都落入旁人眼中。
安置下来,便如石沉大海,再无人过问。
安置下来,便没了下文,再无人理会。
带来的干粮快要见底,馆驿里送来的吃食,粗粝得难以下咽。
比这更难捱的,是那份无处不在的屈辱,是对前途未卜的忧心。
就在两人快要熬不住的第六日上,院门终于又被推开了。
进来的,却并非他们急盼的金国大员,而是一个穿着金国官服的中年文士。
那文士面容瞧着儒雅,眉宇间却隐隐透着几分不易亲近。
来人自报家门,李侗,官拜大金国大理卿,兼着昭文馆学士的差遣。
说是奉了左监军完颜希尹的将令,前来“馆伴”,顺便问问二位使臣的来意。
李侗的态度,客气是客气,话里话外,却有种俯视的意味。
他也不落座,就那么负手立在庭院当中,目光在傅雱和马识远身上来回逡巡。
傅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屈辱,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
“大金国大理卿当面,南朝使臣傅雱,见过李大人。我等奉诏前来,代表的是南朝官家,亦代表着两国和平之愿。
不知李大人如此站立庭中,是贵国待客之道,还是想给我等一个下马威?若是下马威,傅某接着便是。只是,国与国交往,如此姿态,恐非大国所为吧?’”
傅雱说着,从随行仆从手中接过一个沉甸甸的锦盒,双手捧着,递向李侗。
“此行其一,是为修复两国邦交;其二……”
他话语顿了顿,声音有些发涩,“探问我朝道君皇帝、渊圣皇帝的圣安,并呈上二帝的表文,以及我国的国书。”
那锦盒里头,装着的何止是冰冷的字句,更是南朝君臣的期盼,是无数遗民的血泪,是两位蒙尘帝王的哀告。
李侗的目光在那锦盒上停留了片刻,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眼神复杂难明——昔日辽国覆灭,宋人亦是推手。
他微微眯缝起双眼,似在审视,又似在追忆。
最终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身后的女真随从上前接过。
他语气平淡:“二位使臣的来意,本官已经清楚。国书与表文,本官会代为转呈希尹监军。监军大人何时召见,还需等候通知。二位,好生歇息。”
撂下这句话,李侗便不再多言,转身带着人走了。
只留下傅雱和马识远杵在原地,面面相觑,心里头越发没底。
这李侗,不冷不热,既没个欢迎的意思,也没露出什么敌意,反倒更让人七上八下。
又是漫长的等待。
傅雱与马识远相对无言,唯有在夜深人静时,才低声交流几句。
“希尹……完颜希尹,此人据说极有智谋,更是创制女真文字之人,恐怕不易对付。”马识远忧心忡忡地说道。
傅雱叹了口气,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宗翰不在,由希尹主事,眼下也难说究竟是福是祸。但无论如何,我等身负皇命,纵是刀山火海,也需闯上一闯。只盼……能为二圣求得一线生机。”
终于,在他们抵达云中的第六日傍晚,一名金国传令兵前来通报,左监军完颜希尹将会见他们。
傅雱和马识远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他们迅速整理好衣冠,尽管连日的磋磨让他们的官袍显得有些黯淡陈旧,但他们依旧努力挺直了脊梁,强作镇定,跟随着传令兵,走出了这间困了他们多日的馆驿。
穿过几条守卫森严的街道,他们来到了一处气势颇为宏大的官署建筑群。
这里大概是金国在云中的权力中枢。
最终,他们被带到了一座名为“参决堂”的大殿前。
殿门敞开,里面灯火通明。
傅雱深吸一口气,与马识远对视一眼,迈步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