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下官所言,句句肺腑,皆为我大宋。”
陈南从袖中取出一份薄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抄录字迹,双手奉上。
“统制,这是下官从枢密院抄录的军情,上面是枢密院关于金贼在代州异动的只言片语,金贼在代州设立了振武军节度使,统辖雁门、五台、崞县等地。”
韩世忠一把抓过那纸。
代州,雁门关!
代州地处雁门关要冲,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是金军控制河东、威胁太原及河北的门户。
韩世忠盯着地图上的代州,沉声道:“金贼在此设振武军……哼,狼子野心!”
他手指划向开封,“他们是想断我太原后路,再图开封?”
陈南接口:“统制英明!不止如此,下官窃以为,其极有可能兵分两路,一路南下河南,直逼开封!另一路则会沿汾河谷地西进陕西,与西路金军形成钳形夹击之势!”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代州的位置,然后划向开封和陕西方向。
“统制请看,若金贼真的从代州南下,太原一失,开封府便再无屏障!宗泽老将军在开封的经营,顷刻间便会化为乌有!而陕西一旦有失,金贼东西联动,长驱直入,我大宋腹心之地,将彻底糜烂!国将不国啊!此时若再听信谗言,议论南迁,便是自掘坟墓,将这大好河山拱手送与金狗!”
韩世忠的呼吸粗重,仿佛一头被困的猛兽,在帐中来回踱步,那双军靴踏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陈南等他那股气稍平,才继续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错过的机会。
“统制,金狗虽凶,却非无懈可击。他们不习水战,战船多是临时赶造,粗陋不堪。其主力南侵,多半还是得靠陆路,寻黄河浅滩渡河。如此一来,粮草辎重便是他们的七寸!”
他语速加快:“将军若能当机立断,遣得力斥候,往洛阳、郑州一带严密探查,掌握金军主力动向。甚至,可以遣一支精锐,效仿当年霍去病,直捣黄龙,深入敌后,去那大名府、滑州左近,寻其囤粮造船之地!一把火烧了他们的粮草舟船,断其后路,挫其锋芒,此乃不世之功!”
“霍去病?说得轻巧!深入敌后,九死一生!粮草何来?向导何觅?一旦被金狗主力包围,便是全军覆没!”
“统制,正因其险,方能出其不意!河北忠义之士尚多,下官愿以身家性命担保,必能联络到可靠向导!粮草,则可就食于敌!此行确是九死一生,然若功成,则……”
韩世忠的脚步慢了下来,粗大的手指一下下敲击着腰间的剑柄,发出“铮铮”的轻响。
斥候,奇袭,这些都是他韩世忠的拿手好戏!
若真能打个大胜仗,狠狠扇黄潜善、汪伯彦那帮怂货的脸,那才叫痛快!
“有点意思。”韩世忠在帐内踱了几步,粗重的军靴踩得地面闷响,他霍然转身。
“战场上的事,老子比你懂。可要说扭转朝堂那帮怂货,光靠打胜仗,怕是不够。你小子今天绕了这么大圈子,恐怕不止是给老子分析军情这么简单吧。到底想说什么,直说!”
陈南深吸一口气:“将军,下官斗胆,请将军联络几位手握兵权的统制,一同联名上疏!向官家直陈我等死守江淮、与金贼血战到底的决心!以诸将同仇敌忾之声势,或可令官家警醒,幡然悔悟,挫败黄、汪二贼的奸计!”
“联名上疏……”帐内空气骤然紧张,“哼!陈编修,你可知此举的风险?联名上疏,固然声势浩大。可‘武臣交结,拥兵自重,意图胁迫君上’的大罪!你担得起吗?!”
韩世忠的顾虑并非空穴来风。
历史上,武将干政,从来都是帝王大忌。
稍有不慎,便是身死族灭的下场。
陈南的腰杆挺得笔直:“如今国势危如累卵,金贼铁蹄旦夕将至,若我等再瞻前顾后,畏首畏尾,这大宋江山,还能撑多久?!”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凛然正气:“统制所虑极是,正因如此,我等更需行阳谋正道!法不责众!
此非胁迫,乃是请命!是万千将士的血书!其势更重,其言更切!官家若圣明,当知我等忠心!
官家只要还认这赵氏江山,就不会轻易动摇国之柱石!
况且,黄、汪二贼倒行逆施,早已天怒人怨,将军以为,官家对他们就深信不疑吗?”
“再说了,”陈南声音一提,“身为武将一颗忠心,天地可鉴!连为国请命都不敢,还谈什么上阵杀敌?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这大好河山沦丧,中原父老重蹈靖康之难的悲剧吗?!”
一番话说得韩世忠热血沸腾,胸中那股被压抑已久的豪气与悲愤再次被点燃。
他仿佛看到了无数将士期盼的目光,听到了中原百姓泣血的呼唤。
陈南见韩世忠意动,胸中激荡,一时竟有些语塞,他深吸一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张素笺,提笔迅速写下几行字,墨迹未干便双手奉上。
“将军,下官口拙,难以尽述胸中万一。仓促间草成小诗一首,只盼能壮将军行色!亦聊表下官一片拳拳之心,望将军能力挽狂澜,扶大厦之将倾!”
韩世忠接过那张带着体温的素笺,只见上面以一手遒劲有力、又不失俊逸的小楷写着四句诗:
“狼烟未靖中原泣,胡马南窥意正急。莫道江南风景好,铁衣百战复旧基!”
“狼烟未靖中原泣……”韩世忠口中喃喃念着,只觉得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中原父老在金贼的铁蹄下哭泣,胡人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南迁的念头是何等荒唐!
“莫道江南风景好,铁衣百战复旧基!”好一个“铁衣百战复旧基”!这才是他韩良臣,这才是大宋军人应有的血性和担当!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陈南,眼神中原先的暴躁与疑虑渐渐退去,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赞许与信任。
“陈编修,你一介文官,却有如此胆识与忠勇,实令韩某汗颜。你放心,联名上疏之事,韩某应下了!不为别的,就为这大宋江山,为这中原父老,为这‘铁衣百战复旧基’的誓言,韩某也当与那两个祸国殃民的奸贼斗上一斗!”
他周身那股暴躁的怒气似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转瞬之间化为一种破釜沉舟、义无反顾的决绝。
陈南见状,躬身告退:“将军既已决断,下官便不多叨扰。枢密院那边,下官还需回去周旋,以免引起黄、汪二贼的怀疑。将军行事,亦请务必隐秘,待诸将联名之后,再一同发难,方能一击即中!”
“你且回去吧!”韩世忠摆了摆手,声音依旧洪亮,却多了一份沉稳,
“如何行事,韩某还需仔细思量。你此番前来,已是冒了天大的风险,回去之后,务必小心谨慎,莫要暴露了自己!若事有不谐,韩某一力承担!”
陈南再次一揖,悄然退出了中军大帐。
帐外的冷风吹在脸上,他才发觉自己背心已是一片冰凉。
待陈南走后,韩世忠停下思忖,唤过一名心腹裨将,正是他倚重的手下解元。
“善长(解元字),这陈南所言,句句在理,倒也说到了老子心坎上。”
韩世忠浓眉紧锁,手指轻轻敲击着案面,发出“笃笃”的声响。
“只是,他一介小小编修,哪来这通天手段弄到枢密院的军情?又哪来这般胆魄与见识?还鼓动我等联名上疏。此事背后,会否另有玄机?你且记下,去查查,他背后是否还有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