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李彦仙

见李彦仙还匍伏在地,赵构抬了抬手。

“李卿平身。”

随即,目光落在李彦仙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

赵构心中微动,或许,这样的人,才能说些实话。

“朕,正好有一事相询。”

“官家请讲,臣知无不言。”李彦仙垂首道,心中暗自揣摩官家的意图。

赵构沉吟片刻,开口道:“你且看这份战报,究竟有几分可信?卿久在行伍,又刚从北方过来,对此事有何看法?”

李彦仙闻言,接过纸张,初看无所察觉。

再往下,一个名字跃入眼帘。

岳飞?

心中微微一动。

那个名字他似乎有些印象,好像是张所提拔起来的一个后进之辈。

他对这种未经战阵考验便声名鹊起的年轻将领,素来看不太上眼,觉得多半是夸大其词,甚至是侥幸取胜,当不得真。

军中浮夸之风,他见得多了。

但此刻官家垂询,他也不敢妄言。

他仔细将战报通读一遍,上面记载着岳飞于新乡以八百骑大破金军,阵斩敌酋帅旗的辉煌战绩,言辞凿凿,细节生动。

若是真的,确是一场振奋人心的大捷。

他略一思忖,将战报轻轻放回内侍手中的托盘,谨慎地答道。

“回官家,臣久在陕西,对河北战局所知不详,不敢妄加评论。岳飞其人,臣亦只是略有耳闻,据说颇有勇力。至于其战报真伪,臣不敢臆断。”、

感受到赵构略显失望的目光,李彦仙心中一凛,知道这样的回答过于敷衍,连忙补充道。

“不过,以臣之见,军中战报,为鼓舞士气,或有夸大之处,亦是常情。金人势大,其精锐骑兵尤为悍勇,若非占据地利,或有奇兵突出,出其不意,寻常野战,我军……实难轻易言胜。此战报所述,以八百破万军,斩将夺旗,若无天时地利人和,恐非易事。”

赵构点了点头。

李彦仙的回答,倒也实在,与黄潜善、汪伯彦之流“此乃侥幸,不足为凭”的论调,倒有几分相似,却少了那份刻意的轻慢与排斥,多了几分军人的审慎。

“朕也知道,”赵构叹了口气,声音里透着深深的无力,“只是国事如此,任何一点可能的转机,朕都不愿放过。朕已命人前往河北核实,只是兵荒马乱,道路阻隔,消息往来,快则十天半月,慢则一月有余,其中变数太多。朕想听听卿家这等亲历战阵之人的分析,也好心中有个计较。”

李彦仙见官家语气诚恳,并非意在考较,心中稍安。

他沉吟片刻,脑中迅速分析着各种可能,想了想还是说道。

“官家,若岳飞所部确系精锐,皆是百战敢死之士,且其本人谋略过人,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取得一些小胜,倒也并非绝无可能。

金军虽强,但其战线漫长,兵力分散,若能抓住其薄弱之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予打击,或可奏效。

但若说能轻易撼动金军主力,扭转河北颓势,臣以为,尚需时日,更需朝廷调集重兵,大举增援,内外夹击,方有可能。区区八百骑,即便得胜,于大局影响,恐怕有限。”

赵构微微颔首,李彦仙的分析与他心中的判断大致相符。

这份战报,更像是一剂强心针,而非能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

他揉了揉眉心,又问道:“卿家此番从陕州而来,一路艰辛,朕已知晓。依你之见,对眼下整个战局,又有何看法?不妨直言。”

这才是李彦仙急于面陈的腹心之言!

他精神一振,上前一步,声音也洪亮了几分。

“官家!臣以为,如今金人虽占据中原大部,然其狼子野心,暴虐无道,所过之处烧杀抢掠,民怨沸腾!

其立足未稳,各地忠义之士揭竿而起,义军蜂起。我朝若要图谋恢复,当务之急,并非急于与金人决战,而是应先稳固现有疆土,尤其是江淮、川陕等战略要地,积蓄力量,待敌疲惫,再寻良机!”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臣在陕州之时,曾多次向京兆府路经略使司建言,应分兵抗金,扼守要隘,尤其要不惜一切代价,加强陕州一带的防御!

陕州地处关洛孔道,西接关中,东瞰中原,乃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若陕州稳固,则可屏障关中,牵制金军西进之势,使其不能全力东顾。”

“届时,”李彦仙的语气愈发激昂,“朝廷便可从容经营江南,整训兵马,待时机成熟,再与河北、河东各路义军互为呼应,东西并进,东西并进,南北夹击,方有恢复中原失土之望啊,官家!”

这些话,他之前也曾对上官说过,可惜皆未被采纳,反而被斥为怯懦保守,不识大体。

今日在官家面前,他终于能一吐为快。只觉得胸中郁积多日的块垒为之一清!

赵构静静地听着,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李彦仙的这番话,虽然老成,却深合兵法,也与他内心深处的一些想法不谋而合。

他如今最怕的,就是那些只知空喊口号,却无实际方略的将领,一味鼓吹浪战速胜的将领。

“卿家所言,深合朕意。”赵构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慰藉,“陕州之重要,朕亦深知。朕今日召你前来,正是要委以重任。”

李彦仙心中一凛,当即躬身道:“臣愿为官家效死!”

赵构缓缓站起身,负手踱了数步,目光深邃地落在李彦仙身上,语气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李卿,朕问你,若朕将陕州军政托付于你,你能否为朕,为大宋,守住这西陲门户?钉死金贼西进的野心?!”

李彦仙闻言,只觉一股热血直冲顶门!

他等这句话,等了太久!当即单膝跪地,声如洪钟。

“臣,愿为官家效死!陕州在,臣在!陕州亡,臣亦与城偕亡!”

“好!”赵构步至他身前,亲自将他扶起,“朕不要你与城偕亡!朕要你将陕州打造成一根楔入金贼心腹的钉子!让他们西进则忧陕州断其归路,东向则惧陕州袭其侧翼!

朕给你权,给你粮,给你兵!朕只有一个要求——守住陕州,给朕,给这风雨飘摇的大宋,守住一片可以喘息、可以图谋恢复的基业!”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极具穿透力:“朝中多有议论,言朕怯懦,言北地不可守。朕今日便用你李彦仙告诉他们,大宋尚有血性男儿,中原故土,朕,一日未敢忘!”

“臣,必不负官家所托,不负大宋亿兆黎民所望!”

李彦仙热泪盈眶,重重叩首。

待李彦仙叩谢恩典,恭敬退出偏殿后,他行走在微凉的夜风中,心情依旧难以平复。

官家的信任与重托,如千钧之担,却也激发出他无穷的斗志。只是,夜风拂过,一丝清明涌上心头,两个疑惑挥之不去。

其一,宗泽老帅为何偏偏选中自己,将那份至关重要的密疏亲手呈交官家?老帅此举,仅仅是信任自己,还是早已洞悉官家之心?

其二,便是那份岳飞的战报。字字句句,金戈铁马,扑面而来,确能振奋人心。但他戎马半生,批阅过的战报何止千百,寻常军中书吏,绝难有此等文采与气魄!那行文风格,那行文风格,倒有些像……

罢了,这些杂念,还是暂且抛开。

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将陕州打造成官家所期望的坚固堡垒。

偏殿之内,赵构重新坐回御案之后,望着案上摇曳的烛火,陷入了沉思。

重用李彦仙,固然是看中其沉稳老练,以及对陕州防务的独到见解。

但更深一层的考量,则是他想借此向天下人,尤其是那些依旧在北方苦苦支撑的抗金将领和义军们,传递一个明确的信号:朝廷并非放弃抵抗,朝廷依旧重视有能力的抗金将领。

自“靖康之变”以来,赵宋朝廷威信扫地,宗室被掳,国土沦丧,无数臣民对这个仓皇南渡的小朝廷充满了失望与不信任。

黄潜善、汪伯彦之流主张南迁避战,更是寒了无数北方军民的心。此刻,他急需树立起一些正面的典型,来挽回人心,凝聚力量。

李彦仙这样久在边陲、踏实肯干的宿将,无疑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这在一定程度上,能够缓解自“靖康之变”后,朝廷所面临的严重统治危机,至少,能给那些尚在观望的人们,一丝希望和信心。

“来人,”赵构唤来内侍,“传朕旨意,明日早朝,朕要亲自嘉奖宗泽老将军;另,命户部即刻拨付粮草二十万石,军械五千件,火速送往陕州,交李彦仙调用。至于岳飞……“赵构,“着兵部再议,但将其战报誊抄多份,送往各路军前,以振士气!”

他知道,仅仅依靠一个李彦仙,一座陕州,是远远不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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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黄潜善和汪伯彦便被传召至偏殿。

两人见官家脸色铁青,心中不由得打起了鼓,不知又发生了何事。

“臣等参见官家。”两人躬身行礼。

赵构冷冷地看着他们,将王彦的奏疏掷于二人面前:“两位爱卿,好好看看这份来自河北的‘捷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