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旧情

应天府。

自禁令颁布以来,往日车水马龙的御街,如今只余巡逻甲士冰冷的铁靴踏地声,偶然有几个百姓低头疾走,衣衫单薄,面带菜色,仿佛多看一眼街景都会招来横祸。

坊市凋敝,除了几家官府指定的米铺药铺,寻常店铺早已封门,偶有饿得狠了的孩童想去捡拾些菜叶,都会被自家大人死死拉住,唯恐被当做“乱民”抓捕。

百姓的日子,已不仅仅是困苦,更是绝望。

皇城禁地,临时搭建的行宫外,却也戒备森严。

太医院设在皇城一隅,寻常人等根本无法靠近。

陈南凭借自己枢密院编修的身份,倒也能在皇城外围的一些官署间走动。

他并未直接前往太医院,而是在太医院吏员出入的必经之路上,一处不起眼的茶肆角落里坐了下来,点了一壶淡茶,目光却不时投向街口。

这茶肆位置刁钻,正对着太医院吏员们出入宫城的必经小路。

又过了盏茶功夫,面前那碗劣质的粗茶早已凉透,涩味在口中久久不散。

茶博士无精打采地靠在柜台上打盹,偶尔被外面的冷风吹得一哆嗦,嘟囔几句,又沉沉睡去。

他此来,并非全凭运气。

昨日他已暗中打探过,知晓王太医的药童常在此时出入宫门采买或办事,这条小路是必经之地。

他已在此守候了近一个时辰,只为寻一个合适的时机,与王太医搭上话。

黄潜善、汪伯彦那两个奸佞,一心南迁,孟太后是他们绕不过去的一道坎。

若能探知太后的态度和宫中真正的气氛,对接下来的谋划至关重要。

他认得王太医身边那个伶俐的药童,若能先与药童说上话,事情便成功了一半。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一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街口。那人身着太医院的吏服,正是王太医药童。陈南心中一动,起身迎了上去。

“这位小哥请留步。”陈南拱手为礼。

药童见是一个身着官服的年轻官员,先是吓了一跳,随即眼中闪过寻常小吏面对高官时的警惕与疏离,却也不敢怠慢,忙躬身还礼。

“这位大人有何吩咐?小人乃太医院当值,若无宫中或院中要事……”言下之意,寻常官员他可没空搭理。

陈南微微一笑,并不着恼。

“在下枢密院陈南,与王太医有旧。今日特来拜会,不知王太医此刻可得空闲?”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枚通体温润的羊脂玉佩,玉佩上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药杵,

“此物王太医应认得,还请小哥代为通传。”

药童看到玉佩,神色稍缓。

这玉佩他认得,算是王太医的随身之物,轻易不示人。

眼前这年轻官员竟能拿出此物,显然与王太医关系匪浅。

他脸上的疏离瞬间褪去,多了几分恭敬和不安。

“原来是陈大人!小人失礼了!王太医今日正在宫中为太后娘娘诊脉,只怕一时半会儿还出不来。您若有急事,可否由小人代为转告?”

陈南心中微动,他关切地问道:“太后凤体安康否?近来天气转凉,宫中可有添置御寒之物?”

药童见他关心太后,神色也亲近了几分。

“劳大人挂心,太后凤体尚安。只是……近来圣躬略感乏力,王太医正悉心调理。至于宫中用度,自有内务府打理,想来不会短缺。”

“如此便好。还请小哥帮忙传个话,只说丹阳陈南即可。“

“陈大人请在此稍候片刻,我去去就回。王太医今日出宫,或许会从此地经过。”说罢,便匆匆离去。

陈南重新坐回茶肆,心中却不像先前那般平静。

又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街口终于出现了一顶青呢小轿,前面引路的正是方才那名药童。轿子在茶肆不远处停下,药童快步走到轿帘边低语了几句,轿帘掀开,一名医官略显疲惫的面容露了出来。

正是王太医,王继先。

他一眼便看到了茶肆中的陈南,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既有几分故人相见的欣慰,又有几分身处险境的警惕。

随即对药童点了点头,示意他先回太医院,自己则整了整衣冠,快步向陈南走来。

“陈编修,别来无恙?”王继先脸上带着一丝职业性的温和笑容,但眉宇间的倦色却难以掩饰。

“王太医,冒昧打扰,还望恕罪。”陈南起身长揖。

“陈编修?你怎么会在此处?这……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陈南会意,引着王继先进了茶肆,拣了个更僻静的角落坐下,又要了一壶热茶。

“王太医,冒昧打扰,实是有事请教。”陈南开门见山。

王继先呷了口热茶,暖了暖手,这才叹了口气,道:“陈编修有话但说无妨。若非编修提点,老朽如今怕还是太医院里一个不起眼的末等医官,每日对着那些无关痛痒的头疼脑热,哪有机会在太后娘娘跟前伺候。”

“当时太后凤体违和,御医束手。晚辈也只是从家兄处听闻太医提及太后宫中新添了些赏玩之物,又恰好翻阅古籍时,偶见提及某些香料与特定药性或有不协之处,便多嘴向家兄提了一句‘新旧之物,内外之燮,当审毫厘’,未曾想竟能对太医有所启发,实乃侥幸。”

“陈编修此言,实乃救命之恩!老朽当时正苦思冥想不得其解,听闻此言,简直是醍醐灌顶。太后宫中确新换了一批西域‘凝神香’,旁人只道其安神,谁知竟与太后调理脾胃的旧方中的一味‘茯神’隐有相冲!老朽当时也是捏了一把冷汗,暗中停了熏香,又大胆调整药方,这才侥幸……”

原来王继先祖上乃是外科疡医,凭着一手“黑虎丹”的秘方在民间小有名气。

他本人医术尚可,为人也懂得钻营,可时运不济,虽是太后宫中旧人,却始终郁郁不得志。

前些时日,孟太后突发怪疾,高热不退,皮疹遍布,宫中几位圣手御医轮番诊治,汤药灌了无数,却始终不见好转,反而有加重之势。

正是陈南通过其兄陈东的关系,辗转递话,点出太后可能并非寻常风热,而是误用了某种与体质相冲的熏香或药材,导致的热毒内蕴。

王继先茅塞顿开,暗中查访,果然发现太后宫中新换了一批外邦进贡的“凝神香”,其成分与太后日常服用的某种安神药物相冲。

他大胆停用熏香,调整药方,三剂药下去,太后竟奇迹般地热退疹消!

而后在几次为太后诊病时应对得体,又肯用心钻研医案,加上他本身也有几分向上攀附的心思,竟真的渐渐得了孟太后的赏识。

自此,王继先一跃成为太后跟前最受倚重的医官。

这份恩情,他时刻铭记在心。

陈南微微一笑:“王太医客气了,医者仁心,太医能得太后信重,也是太医医术高明,福泽深厚。晚生今日前来,还是想向太医打探一下宫中近况。这禁令一下,人心惶惶,不知宫里……”

王继先闻言,脸色微微一变,警惕地向四周望了望,见无人注意他们,才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

“陈编修,不瞒你说,宫里的气氛……紧张得很。尤其是太后娘娘那边,自打官家下了那道‘暂驻南京,以观河北’的旨意后,黄相公和汪枢相便时常入宫‘问安’。

这几日,更是有好几拨人明里暗里地去太后宫中‘请安’,说辞么,翻来覆去都是那一套,什么东南安稳,什么圣躬为重名为问安,实则……”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实则是在施加压力。太后娘娘近来常常夜不能寐,说是‘忧思劳顿’,精神大不如前。老朽为太后请脉,也只能开些安神定志的汤药,治标不治本啊。”

他凝视着王继先,沉声道:“如此说来,太后她……尚未松口?”

王继先微微摇头,眼中闪过一丝钦佩:“太后娘娘乃是深明大义之人,岂会不知其中关窍。只是……终究是妇道人家,又处深宫,长此以往,怕是……”

他话未说完,但陈南已然明白。

这“忧思劳顿”,恐怕不仅仅是为国事担忧,更是被黄潜善、汪伯彦等人逼迫南迁的压力所致。

陈南沉吟片刻,想起一事,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王太医,晚生还有一事相求,不知当讲不当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