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笔伐

夜风凛冽,吹散了石桌上粗陶茶碗里最后一丝热气。

昏黄的油灯下,欧阳澈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陈东,率先打破沉默。

“少阳兄,深夜邀我等前来,必有要事。如今这应天府,怕是没几处能安心说话的地了。”

陈东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太学生。

“诸位,我今日要说的,关乎国运,也关乎我等读书人的风骨!”他顿了顿,语气陡然激昂,“汪伯彦,身为宰执,国难当头,不思报国,反倒私占官船,转运巨额私财南下!此事若真,则朝廷军需必受延误,前方将士浴血奋战,后方却有硕鼠蛀空国库,此等行径,与叛国何异!”

他并非直接抛出“剧本”,而是先将汪伯彦的罪行及其恶劣影响摆在众人面前,引动他们的情绪。

见众人面露惊骇与愤怒,陈东才缓缓道出汪伯彦私占官船的具体细节,以及陈南推测的朝廷军需因此受到延误,前方将士可能因此陷入险境的严重后果。

整个后院的气氛瞬间凝固,随即如同投入火星的干柴,轰然炸开。

“岂有此理!汪伯彦这老贼,竟敢如此胆大包天,视国法如无物,视军需如私产!”仍是脾气火爆的李德昭最先拍案而起,怒不可遏。

太学生本就血气方刚,又自诩清流,对贪官污吏向来深恶痛绝。

旁边一位面容刚毅,眉宇间带着几分沙场磨砺之气的青年——张元干,目光沉静地望向陈东。

“少阳兄,此事非同小可,汪伯彦在朝中权势滔天,更有黄潜善为其羽翼。我等太学生,人微言轻,如何能与之抗衡?”

此人曾追随李纲相公参与京都保卫战,上《却敌书》斥金,深孚众望。

李相罢相后,他亦对朝中主和派深为不满。

陈东叹了口气,“正因如此,才需诸位贤弟相助。我等并非要直接弹劾汪伯彦,而是要将他私占官船、转运私财的丑事传遍应天府,让天下士子都看清他的嘴脸!

汪伯彦与黄潜善同为主和派领袖,若汪某贪行败露,沦为众矢之的,必然累及整个主和派,甚至动摇黄潜善的相位。

黄潜善此人老奸巨猾,最重权位名声,一旦发觉汪伯彦成为负累,必然会弃车保帅。我等便要造此声势,看他黄潜善如何抉择!”

几位太学生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绝。

他们出身各异,但都心系家国。

靖康之耻,如一把尖刀刻在他们心上。

金人的铁蹄,是他们夜夜惊醒的噩梦。

而汪伯彦这等国贼的贪腐行径,无疑是在国家危亡之际,在所有人的伤口上狠狠撒盐,触动了他们心中那根最为敏感的神经。

“我等明白了!”欧阳澈沉声道,“少阳兄放心,此事包在我等身上!黄潜善与汪伯彦,名为同党,实则各怀私心。若汪伯彦贪行昭彰,黄潜善为求自保,未必不会与之切割。

届时他们内部分裂,岂非正合我意?我等虽然手无寸铁,但笔下有刀,口中有剑!明日起,这应天府的各大酒肆茶楼,太学斋舍,乃至街头巷尾,都会‘听闻’到汪相公‘公私分明’、‘克己奉公’的赫赫‘美名’!”

张元干也重重点头,“此事我等必当尽力而为。只是少阳兄,你们兄弟二人也要万分小心,切莫暴露了身份,以免遭到那奸贼的报复。”

“元干兄放心,此事我与舍弟早有计较。黄潜善此人,极重权位名声,若汪伯彦的火烧得太旺,引火烧身,他必会断尾求生。我们就是要将这把火烧得恰到好处,既要烧痛汪伯彦,也要烫到黄潜善,逼他做出选择。”

陈东看向众人,加重语气:“诸位散播消息时,务必记住,我们是‘听闻’,是‘据传’,是‘义愤填膺的百姓之声’,绝不可暴露是我等太学生有组织行事。如此,方能借势而为,水滴石穿,亦能保全自身。”

夜色渐深,几位热血的太学生商议已定,便各自散去,准备掀起一场针对汪伯彦的舆论风暴。

接下来的几日,应天府内果然暗流涌动,仿佛一夜之间,所有人都知道了汪伯彦的“光辉事迹”。

关于汪伯彦“挪用南渡船队运私财”、“私占军需官船足足二十艘”、“所载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价值连城”的流言,如同长了翅膀一般,在太学生、士子、乃至部分中下层官吏之间迅速传开。

城东最大的“醉仙楼”里,说书先生口沫横飞地讲着前朝的忠臣义士,底下却有听客高声插话。

“先生莫讲那些陈年旧事了!如今朝中便有那硕鼠巨贪,不若讲讲那汪枢密的‘南渡轶事’,岂不更应景?”引来一片哄堂大笑与应和之声。

太学的斋舍之中,学子们更是义愤填膺,挥毫泼墨,写下无数或隐晦或直白的诗文,讽刺汪伯彦的贪婪无耻。

“听说了吗?汪枢密家的细软,装了足足二十艘官船,从汴河一路南下,那船帆遮天蔽日,比太庙神主南迁的仪仗还要风光百倍呢!”一个刚从外面打探消息回来的太学生,压低声音,却难掩兴奋地对同窗说道。

“何止啊!我听闻,那些船本是户部调拨,用来运送前方军粮军械的救命船!结果硬生生被汪枢密强占了去,美其名曰‘为官家南巡探路,确保水路通畅’!

结果呢?前线的将士还在饿着肚子,穿着单衣与金狗拼命!他汪伯彦的家财倒是安安稳稳地运到了江南!”另一个学子捶着桌子,气得满脸通红。

“啧啧,国难当头,竟还有这等败类!搜刮民脂民膏,置国家安危于不顾!我看这大宋江山,若再不清肃此等奸臣,迟早要断送在他们手里!”一位老成些的士子摇头叹息,眼中充满了失望。

更有甚者,将汪伯彦的贪腐与朝廷主张南迁的政策联系起来,编排出各种顺口溜,在市井间流传:

“黄相公,汪枢密,一心要往江南去。官家圣驾未启程,自家金银先开路。”

“可怜焦土抗金兵,可恨权臣蛀国库。若问江南风景好,只怕白骨铺满途!”

尤其是一首题为《硕鼠行》的打油诗,一夜之间,竟如同神兵天降,出现在了应天府府衙外那面专供张贴告示的照壁之上!

也不知是哪位胆大包天的义士所为,笔力遒劲,墨迹未干,直指汪伯彦为偷盗国家粮仓的硕鼠,强占官船为“白日劫道”。

诗末那句“江南风景无限好,只怕忠骨无人葬,肥了私囊蛀国贼!”更是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看到此诗的应天府军民心头。

消息传开,府衙照壁前瞬时人山人海,有百姓指着诗句破口大骂,有士子摇头晃脑反复吟诵,更有兵卒捶胸顿足,眼中含泪。

府尹派人去撕,前脚刚撕下,后脚不知何处又飞来一张,仿佛这诗长了翅膀,生了根,就是要让全城皆知!

据说,连平日里不问政事的翰林院李学士,在听闻此诗并亲眼见到府衙前的盛况后,亦是拍案三叹,回家便命人在自家门前贴上了“闭门谢客,羞与国贼同朝”的字条。

虽未点名,却已是昭然若揭!

此事一出,更是火上浇油,让汪伯彦的“美名”愈发响亮。

这些流言蜚语,自然也一字不落地,如同长了脚的螃蟹,爬进了宰相黄潜善的耳中。

宰相府内,书房之中,檀香袅袅。

黄潜善端坐在铺着锦垫的太师椅上,面沉似水,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佩,听着心腹幕僚周彦的禀报。

周彦躬着身子,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小心翼翼地将市井间的流言,以及太学生们的激愤之情,还有那些不堪入耳的顺口溜,一一述说。

末了,他更是压低了声音,惶恐地补充道。

“相爷,如今外面风言风语,传得极为难听。都说……都说汪枢密此举,会累及……累及整个主张南迁的同道。更有甚者,将相爷您也牵扯了进去,说我等只顾自家富贵,罔顾国家危亡,一心逃跑,是……是什么‘跑路派’……”

黄潜善手中的玉佩停止了转动,他将玉佩缓缓放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凌厉寒意。

他当然知道汪伯彦贪婪无度的本性,也知道他借着南迁之名,为自己捞取了不少好处。

只是没想到,这家伙竟会蠢到在这个节骨眼上,留下如此明显而巨大的把柄,还被人抓住了,闹得满城风雨!

“愚不可及!蠢货!”

黄潜善心中冷哼,脸上却不动声色。

他与汪伯彦不过是政治上的盟友,相互利用,各取所需。若汪伯彦成了众矢之的,甚至威胁到自己的地位和名声,他绝不会有半分犹豫,定会将其一脚踹开。

更何况,这些流言已经开始将汪伯彦的贪腐与整个“主和派”捆绑在一起,甚至波及到了他黄潜善本人。

这让他嗅到了一股浓浓的危险气息。他必须尽快与汪伯彦切割,甚至,可以借此机会,敲打一下这个日益骄横跋扈、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盟友”,让他明白谁才是这朝堂上真正的主导者。

“备轿,老夫要入宫面圣。”

黄潜善缓缓起身,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