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到深圳

K586次列车在晚点半个小时后,终于缓缓停靠在深圳站。高小凤从座位上站起来时,双腿已经麻木得不像是自己的。她踮起脚尖,从行李架上取下那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肩带立刻深深勒进肩膀,磨得生疼。那是母亲用旧窗帘布缝制的,针脚粗糙却结实,里面塞满了她的全部家当——两套换洗衣服、一条毛巾、一双塑料凉鞋,还有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的初中毕业证和中专文凭。

“终点站深圳到了,请旅客们...“车厢广播里甜美的女声还没播完,人群已经像潮水般向车门涌去。高小凤被人流推搡着,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她死死攥着行李箱把手,指节发白。那是个二手箱子,轮子有些歪斜,在站台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抗议声。

出站口的自动门像一张贪婪的大嘴,不断吞吐着形形色色的旅客。高小凤的行李箱轮子猝不及防地被门缝夹住,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她慌乱地弯腰去拽,鼻尖突然飘来一股咸涩的海风味,混合着汽车尾气的刺鼻,让她胃里一阵翻腾。抬头时,巨大的电子屏上“来了就是深圳人“的标语正在暮色中明明灭灭,冷白色的光将她洗得泛白的牛仔外套照得青白。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就像一片被秋风揉皱的梧桐叶,孤零零飘落在这座陌生城市的街头。

“靓女,住不住宿?100块一晚,还有空调嘞。“一个戴着粗金链子的男人不知何时贴了上来。他腋下夹着的房源单页随意扫过高小凤的手背,纸张边缘带着潮湿的黏腻感,像是沾染了这座城市角落里的市井浊气。男人脖子上粗大的金链在灯光下泛着油腻的光,随着他说话的动作一晃一晃,像条随时会扑上来的蛇。

高小凤吓得慌忙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出站口冰凉的大理石立柱上。那坚硬、光滑的触感恰似这座城市给她的第一印象——冷漠又陌生。她嘴唇颤抖着摇头,拖着行李箱快步走开,耳边还回荡着男人不依不饶的吆喝:“八十也行啊!包接送!“

东广场的台阶上人流如织。高小凤艰难地挤在人群中,帆布包的带子勒得肩膀生疼。她停下脚步喘了口气,抬头望去——霓虹灯光在林立的楼宇间肆意流淌,将头顶的天空染成一片暧昧的绛紫色。那些玻璃幕墙的高楼像一面面镜子,反射着不属于她的繁华。

“王总,这个方案必须今晚改完...“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小跑着从她身边掠过,脚下的平底鞋急促地敲打着地砖,发出哒哒的声响。他对着手机讲话的语气既恭敬又紧张,额头上的汗珠在霓虹灯下闪闪发亮。

不远处,一个穿蓝色工服的女孩抱着纸箱坐在台阶上。她手机屏幕里闪烁着某个小县城的夜景——低矮的平房,昏黄的路灯,路边摊冒着热气。女孩的眼神像是被粘在了屏幕上,手指轻轻抚过照片里某个模糊的人影。

高小凤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的字条。那是她在县城网吧花了三小时才找到的合租信息,上面歪歪扭扭写着“黄贝岭城中村,月租1080,押一付一“。这串数字花光了她打工两年攒下的大部分积蓄。字条已经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边缘起了毛边,像一片即将枯萎的树叶。

穿过地下通道时,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墙面上贴满了形形色色的“高薪招聘“小广告。“包吃住月薪八千“的字样被红笔重重圈了又圈,旁边还画着夸张的感叹号。高小凤的目光被一则“电子厂急招女工“的广告吸引,正要细看,突然发现角落里用极小的字写着“需交500元服装费“。她咬了咬下唇,想起村里王婶的女儿去年就是被这样的招工骗走了半年积蓄。

胸口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高小凤从衣领里掏出母亲亲手缝制的平安符,红色的布面上用金线绣着歪歪扭扭的“顺“字。临行前夜,母亲就着煤油灯一针一线缝到半夜,手指被扎出了好几个血点。“凤啊,大城市人心复杂,这个你贴身带着...“母亲粗糙的手掌摩挲着她的脸颊,掌心的老茧刮得皮肤微微发疼。

平安符的布料已经有些褪色,但握在手心里依然能感受到母亲的温度。高小凤深吸一口气,将平安符重新塞回衣领,贴着心口的位置。那里正传来急促的跳动,一下又一下,像只受惊的小鸟。

黄贝岭城中村的巷子比想象中还要复杂。高小凤拖着行李箱在迷宫般的巷道里穿行,轮子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磕磕绊绊。头顶上密密麻麻的电线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遮住了本就狭窄的天空。晾衣绳横七竖八地拉在巷子上空,挂满了各式工服,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有件蓝色厂服的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在昏黄的路灯下像一面残破的旗帜。

“8332房,直走左转。“管理员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眼皮耷拉着,递钥匙时头都没抬。他指甲缝里嵌着黑色污垢,右手小指缺了半截,伤口处结着厚厚的痂。高小凤接过钥匙时,注意到他手腕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像条蜈蚣一样蜿蜒到袖子里。

推开房门的那一刻,一股混杂着螺蛳粉味的热气迎面扑来。房间不足十平米,一张木质单人床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床板上的漆已经斑驳脱落,露出里面发黄的木头。墙面上布满了水渍,形状像极了一张扭曲的中国地图。高小凤把行李箱放在墙角,听到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床底下露出半张褪色的便利贴。高小凤弯腰捡起,上面用荧光笔写着“加油“两个字,落款是“2018.5“。字迹已经模糊,但那个感叹号依然清晰有力。她想象着两年前住在这里的女孩,是否也像她一样,怀揣着梦想和恐惧,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辗转难眠。

走廊尽头的公共电视正在播放《外来媳妇本地郎》,康伯带着浓郁粤语腔的骂声透过劣质音箱传来,夹杂着观众罐头笑声。虽然听不懂内容,但那充满生活气息的对话让高小凤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她小心翼翼地把平安符挂在床头,红色的布料在灰白的墙面上格外醒目。

夜里十点,高小凤蹲在公共卫生间刷牙。镜子上的水垢让她的倒影显得模糊不清,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突然,隔壁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你说的底薪三千根本是骗人!“一个女声带着哭腔喊道,“加班到凌晨都没有加班费!“

“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不想干就滚蛋!“男声冷漠而强硬,“有的是人排队等着进厂。“

牙膏泡沫顺着牙刷滴落在开裂的瓷砖上。高小凤望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下午在人才市场的遭遇又浮现在眼前。那个穿着职业套装的HR用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轻轻划过简历上的“中专“二字,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我们前台需要形象好的。“HR把简历推回来时,指甲在纸面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高小凤当时低着头,看见自己帆布鞋的鞋尖已经磨出了一个小洞,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袜子。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起来。母亲发来的语音消息:“凤儿,要不回来吧,镇上超市在招人...“背景音里还能听见父亲压抑的咳嗽声。高小凤盯着屏幕上的转账记录——上个月给父亲买药花光了家里最后的积蓄,现在账户余额显示着刺眼的327.62。

窗外飘来肠粉店的香气,混着电动车此起彼伏的喇叭声。远处高楼的灯光依然明亮,像无数双冷漠的眼睛俯视着这座城中村。高小凤把脸埋进毛巾里,深深吸了口气。毛巾是新的,还带着超市塑料袋的那种塑料味,但母亲坚持让她带上——“城里东西贵,能带的都带上。“

她抬起头,镜中的自己眼睛发红,但眼神却比白天坚定了许多。平安符在胸口微微发烫,像是母亲遥远的拥抱。这一刻,高小凤下定决心,无论多难,她都要在这座城市扎根。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个躺在病床上的父亲,为了那个在煤油灯下缝平安符的母亲。

回到房间,高小凤从帆布包最底层掏出一个小本子,封面上印着“毕业纪念“四个烫金字。她翻开第一页,在空白处工整地写下:“2020年10月12日,我到深圳的第一天。“笔尖在纸上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明天会更好。“

台灯昏黄的光线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窗外那片璀璨的灯火中。深圳的夜,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