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
杨百川感觉脑壳像是被人拿棒槌狠敲了几下,痛得要炸。
他使劲地眨了好几下眼睛,才慢慢看清眼前的景象。
他躺在一间灰蒙蒙的土墙屋子里。
屋外大雨倾盆,打在瓦片上,噼啪乱响。
屋内四处漏风,房梁上挂着的苞谷串和老腊肉随风晃荡。
“你醒啦。”
说话的是个女人。她原本趴在床沿打瞌睡,这会儿直起腰来。
借着昏黄的煤油灯光,杨百川看清了她的容貌。
二十二三岁,大眼睛,塌鼻子,皮肤有点黑,脸上长着粉刺。穿了件泛白的蓝布衫,领口磨得起了毛边。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
杨百川抬手摸到额头上缠着的纱布,手指头刚碰着就火辣辣地疼:“我……这是怎么了?”
“你命大哦。被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砸到了,还好被人发现得及时。”
但在杨百川的记忆里,他正伏在电脑桌前码字,闪烁的电脑屏幕光刺过他酸涩的眼皮,耳边回荡着座钟的响声。
铛、铛、铛……
然后他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女人递过一只缺了一角的瓷碗,碗身上印着伟人的侧脸像,旁边环绕着“东方红太阳升”的字样。
这碗也太复古了……
杨百川接过碗,手还有点抖。他喝了口水,感觉舒服了些,摸了摸自己的裤兜,什么都没有。
“我手机,手机丢了。”
他感觉喉咙像被刀片割过,生疼又漏风。
“什么手机?”女人满脸困惑,仿佛从没听过这个词,“只听说过公鸡母鸡,什么是手机?”
杨百川猛地起身,竹板床吱呀响了一声。他感到脑袋一阵晕眩,连忙扶住额头。
闭眼前的最后一束目光,落到挂在门边的日历上。
1981年7月5日,辛酉年甲午月癸未日。
脑中忽然闪过一串记忆,像老式电影胶片般咔咔转动。
暴雨里忽明忽暗的闪电,水流成河的乡间小道,颠簸掉链子的永久牌自行车……
我……这是穿越了?!
更多的记忆如纸片般纷至沓来。
就在那一瞬,他获得了原身的所有记忆。
杨百川,男,临江县城关镇人,生于1956年腊月间,属猴。
父母均为临江县酒厂职工。
杨百川中专读的酿造专业,毕业后,顺理成章进了县属酒厂,却因父亲脾气乖戾,好得罪人,被连累发配去当了酒曲采购员。
说是采购员,其实就是蹬着辆锈迹斑斑的永久牌二八大杠,到乡下收购粮食。
这趟往柏林坝去,半道却撞上了偏东雨。
杨百川本想顶着风雨,一口气骑到大队上,却遭遇山上飞石,击中了额头,一命呜呼。
眼前这女人只当他命大活了下来,哪晓得男人早已换了个四十年后的灵魂!
“同志,莫乱动!”
同志,多么亲切的称呼啊!
二十一世纪的杨百川从双非理工大学的中文系毕业,正赶上百无一用是书生的年月。
他挤破头才找到个月薪2500的工作,吃尽了福报,夜里偷摸写网文补贴家用。
网文哪是这么好写的!他接连写了三四部,全都扑街,最终决定三开,竟猝死在熬夜码字之时。
在那个时代,满大街都是兄弟、老乡、朋友、老师,可再没人喊一声“同志”。
人们都在为生活步履匆匆,将生命耗费在生产剩余价值上。好不容易下了班,挤着沙丁鱼罐头一样的公共交通,缩回狭窄的出租屋里。就在这日复一日中磨掉了共同的志向。
杨百川听话地躺了下来,闻到枕边飘来一股香风。他不知道那是属于那个年代的雪花膏。
这时他才发觉,女人说的是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在这个年代的渝西地区,农村里说普通话的人,大概只有知青吧。
在杨百川这个00后的印象里,知青应该是挽着裤腿挑粪的土气模样,可面前这女子有一种朴素的美感,就像中学时班里那种让人不敢多看两眼的女生。眉眼柔和,比某音里那些滤镜美颜的好看百倍。
杨百川眯眼望向四周,瞥见墙角的五斗橱上有一个铁皮医药箱,中间画着一个红漆斑驳的十字,心下了然:这女知青大概是个医生。村民发现了昏厥的杨百川,把他带给女人治疗。
又一段记忆忽然涌来……原身一年前来这柏林坝收酒曲,曾在村口见过这个女知青。
那天日头毒得很,原身满脸油汗,骑车驶进村子,掠过路边步行的女知青。
村口闹哄哄的。黄桷树下,几个妇女缩在树荫里纳鞋底。穿红牡丹汗衫的那个突然撂下锥子:“破鞋来咯!”
另一个妇女象征性地拿鞋底去打她的同伴:“你小声点!吼恁个(这么)大声,生怕别个听不到?”
“都敢做,还怕人说!”
女知青斜挎着医药箱,满脸通红地走过去,狠狠地瞪了几个婆娘一眼,扯身走了。
她走出去几步,一个胖婆娘突然蹿起来,对着天讲:“瞪啥子瞪,想打架吗?!”
那时杨百川没太看清女人的脸,只记得那双薄薄的耳朵在太阳底下像透明的树叶。
后来他又来了几次柏林坝,闲话像麦芒似的往耳朵里钻。
“就她龟儿妖不到台(了不起),说普通话,装城头人!”
“这就叫做,南瓜把把(南瓜柄)装大脑壳章(红色的印章)!”
“你懂个铲铲!不扭起个勾子说话,怎么哄得到那些男的嘛……”
……
这些使他想到王小波的《黄金时代》。
他知道乡下婆娘最爱扯这些闲篇。特别是到了八十年代,生产队越来越松散,濒临解散,人们聚在一起说闲话的时间就多了起来。
杨百川知道,关于女人的事实不是这样的。
“您贵姓?”他也用一口纯正的普通话问女人。
女人一怔。她来临江插队后,大概除了别的知青,就没听谁说过普通话了:“姓陈,陈秀芳,秀丽的秀,芬芳的芳。”
听到“陈”字的时候,杨百川心里咯噔了一下,但随后出口的两个字又让他失望。在乡下随便拎出一个妇女,都可能叫这个名字。
怎么就不是陈清扬呢?
他突然想到,王小波此时还在人大念书,发表《黄金时代》是十年后的事。
在王小波的脑海里,“陈清扬”也许还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而在杨百川这里,她早已是一个血肉饱满的女人。
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要是我先一步写出《黄金时代》,“中国的卡夫卡”岂不就成我了……
就算成不了卡夫卡,做个三流作家也行啊!
想当年,他也是个怀揣着作家梦的文青。
大学那阵他尝试写过几篇“纯”文学小说,投给几个杂志,都石沉大海。在小蓝书、豆花逛了几圈,看到有人骂文伐什么的,也跟着骂了几句。那些稿子就一直躺在电脑的新建文件夹里吃灰。
但这是1981年啊,随着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彻神州大地,春来潮涌,万物竞发。
文坛不像四十年后那般死水一潭,而是一条化冻的春江,浪头一个撵一个。
文学杂志相继复刊,也有新的杂志纷纷涌现。
大佬也没那么多。健在的像曹禺、巴金,都年事已高,日后称雄文坛的如余华、莫言,都还没成名。
此时的文坛就像是一片无人管辖的区域,想象力如野草般肆意生长。
新人作者有着广阔的天地,可以大有作为!
脑子突然一嗡,又涌来了一段记忆。
原来原身也是个文学青年,出事前不久才给酒厂的厂报投了一篇小说。
那可是个新华书店门口大排长龙的年代啊,谁不是文学青年呢!
他向陈秀芳说了自己名字,转头看见床头柜上垒着几摞书。
有《呐喊》《安娜卡列尼娜》《罪与罚》等中外名著,也有像《收获》《红岩》这类国内文学杂志。
他随手抽了一本《收获》,竟是1979年第1期。
《收获》复刊号,这在四十年后的孟夫子旧书网上,怕是能卖个一千块钱!
“同志,你也喜欢文学吗?”
陈秀芳这句话愣生生的,像吃了一颗青胡豆。这个年代的人,朴实得让人不习惯。
“咋个不喜欢嘛,我还在写小说嘞!”
他的脑海里忽地晃过个印着酒厂徽章的笔记本,封面上歪歪扭扭写着《遥远的海岛》。
这就是原身投给厂报社的那篇小说,讲的是四九年我军打舟山群岛果军残部的故事。
这是十七年文学的老路子。看来原身这小子还没跟上时代潮流。
杨百川是中文系出身的,对此时文坛的风向了如指掌。
随着1977年刘心武《班主任》、1978年卢新华《伤痕》的发表,中国文学进入了伤痕文学的阶段,时兴的是揭露前十年给人们带来的心灵创伤。
在后世看来伤痕文学有点哭哭啼啼的意味。
80年代初,伤痕文学又演变为反思文学,不再停留于揭露表面的创伤,而试图深入历史,探寻造成前十年路线的历史渊源,代表作有高晓声的《李顺大造屋》、茹志娟的《剪辑错了的故事》等。
杨百川的脑海里闪过一串大学期间背过的名词解释:
改革、寻根、先锋、现代派、新历史主义、新写实主义……
这哪是文学史,分明是张发财的路线图!
他完全可以紧扣时代的文学潮流,闯出自己的一片文学天地!
而且比起倒腾商品、走深圳闯码头的营生,这条路稳当得多,不用沾染黑白两道,只消一头扎进纸堆里。
他激动地翻开手里的杂志,胸腔里的心脏朴朴跳动,全然将陈秀芳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我杨百川的黄金时代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