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换心

朱旦没有作答,只是略显慌乱地告别离去,今日阳光灿烈,徽州城里人群如潮,他却感受不到半点暖意。

一路跌跌撞撞回到丈人送的破落小院,朱旦推门而进,一个腰大膀粗的中年妇女立即嚷嚷道:

“朱大,换来的铜子儿呢?家里的米缸早就见了底,你胆敢再拿去买书,老娘定要让你好看!”

朱旦没有心情同糟糠之妻纠缠,一把丢过钱袋,直奔卧房而去,连自家儿女怯懦的问好都没听见。

‘砰’

朱旦闯进自己卧房,缺了个角的书桌上摆放了个绿脸红须的判官像,身披文士袍,手拿卷录,目光灼灼盯向前方。

朱旦手心攥出了汗,他还不算失态,只是坐到桌前,脑中先是想起了这判官像的由来。

说是那日他与几个文友喝酒,喝得飘然之际,有人同他开玩笑说:

“听闻你朱大素来胆肥,为了赚些铜子儿,夜宿义庄,手写纸钱的事儿都是干过,我听闻城东的城隍庙最近闹了怪事,有香客在半夜见到一尊神出鬼没的判官像,前眼还在,第二眼就消失,闹得人心惶惶,但咱们读书人,向来不语怪力乱神,你若敢去庙中背走这尊神像,我就输你三两银子如何?”

都说酒壮怂人胆,且朱旦平日里为了赚钱买书何等悖逆行径没干过,又别说还有三两银子的彩头,当即就灌了一碗黄酒,到城隍庙找到了判官像,拿了银子又顺手带回了家。

若事情只到此处还好,谁曾想后面的日子,他每晚入睡都会梦到个人影来寻他喝酒,席间谈天说地,挥斥方遒甚是过瘾,在梦中就被朱旦引为知己,没少向其倾诉自己这几十年蹉跎,生活困苦的窘迫。

于是某次再同梦中人饮酒畅谈时,朱旦兀地发觉其长得同那判官像毫无二异,正惊慌失措之际,那判官反而笑道:

“朱大兄弟,你我一见如故,如今知晓了我真面目,就只想拂袖而去吗?”

朱旦念及这几日的畅快,但又本能惧怕对方,一时心中羞愧纠结,只道:

“阁下贵为神明,朱某只是个穷措大,胆敢僭越结交。”

判官皱眉,随即不悦开口: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本拿你当作知音,你却将我视作势利之辈?”

朱旦只能连连告罪,不料那判官又说:

“也罢,你我相识一场,我又怎能见着你万般不顺,我且问你,你可知为何你数十年苦读,仍是屡屡落榜?”

此话戳中朱旦最深的渴望,他赶紧追问:

“为何?”

判官叹气,指着朱旦胸口道:

“你缺了颗心啊!金榜提名者,谁人不是心思通透,有大智慧之人,你生来心窍堵塞,只能死读书,读死书,终其一生也取不得功名!”

朱旦大慌,只哀呼道:

“还望尊神教我!”

判官便教了他个法子,又给了东西,随后郑重告别而去,再也未出现朱旦梦中。

想清这些,朱旦从神像底下掏出个包裹展开来,内里躺着个圆滚滚的亮着灰蒙蒙光芒的虫子。

这虫子原本有俩,一小一大,朱旦按照判官所说,找到机会将那小些的虫子放到了心思聪慧之人的身上,即今年院试案首范义,等到大虫亮起灰光,说明对方已然成了活死人,一身天资尽被小虫吞食,朱旦就可前往收回小虫吃下,勉强能得两三年的才华。

若想要长久,也只需在神像前诚心祷告,判官就会出手取了那人的心脏,为朱旦换上。

如此一来,他就永远有了对方天资,不说大富大贵,但考个举人是十拿九稳,甚至进士也有几分希望。

唯一的代价是,对方将会殒命,痴傻魂魄甚至投不了胎。

朱旦看着手中灰虫心情复杂,本来数月过去,他还以为那判官说的是戏言,诓他逗乐子,但谁知今日听得消息,那范义竟真中了招,这虫子又真亮起灰光!

接下来,只要......

朱旦想到自己大半辈子一事无成,在外受商贾羞辱,在内受妻子打骂,一股凶气油然而生,将原本仅剩的些许不忍清扫干净。

“范三公子,世事残忍,你成了孤魂野鬼,可休要怪我!”

他起身向判官像深深作揖,随后换了几件体面衣衫,不顾妻子埋怨昂首出门。

一路疾行赶到范家宅子前,朱旦自然不会匆忙闯入,而是坐到巷口茶摊灌了两碗茶汤,约莫有了个半时辰,的确见着好些衣着不俗的家伙进了范宅,出来时均是神情感慨惋惜。

见此情形,朱旦才理理衣衫,面色自然地走到范宅大门前,见着门房也只拱手肃声道:

“在下城西朱旦朱童生,一向仰慕范三相公,听闻其卧榻在床已久,特来探望一遭,还望贵府恩准。”

门房早得了吩咐,近几日谁来都可往里进,也不加阻拦,侧身让开了道。

朱旦入了内,先是被眼前奢华富贵景象看昏了眼,紧接着又因接引的婢女看失了神,只能暗暗捏了把自己大腿,告诫自己只要此次事了,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如此默念几遍,他才平复躁动心境,随着婢女入了后宅,却发现前来探望的人不在少数。

大多身着深蓝青衿,头戴四方巾,举止文雅,这是范义在府学书院的同窗,余者也均身披绫罗绸缎,配玉戴金,这是范员外生意场上的相识。

故衣着寒酸,年纪又不小的朱旦才刚入内,顿时就有不少目光扫来,不至于不屑轻蔑,但大多也只一眼略过,对其没甚兴趣。

反倒是范员外亲自来迎,憔悴面上奇怪问道:

“阁下面生,恕老夫还不知台甫......”

朱旦郑重道:

“在下朱旦,字明德,见过老员外。”

范员外哦了声,又问:

“明德小友可与我家三郎有旧?”

朱旦摇头,但语气严肃:

“范三相公虽不识我,我却瞻仰相公已久,他于院试所作的八股文章‘《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字字珠玑,对‘名’这一字可谓鞭辟入里,每次读到,都如饮甘醴。”

说罢,他竟当场背诵起这篇文章,范员外面有动色,直至听完才再问:

“君子之交,莫过于此,小友心意老夫已是领受,待会儿可随小厮去往账房,老夫愿资助小友百两的润笔费。”

他的言外之意,自然是以为朱旦是趁机来打秋风的。

不料朱旦面色微怒,只拱手正道:

“朱某今日绝非此意,只想请员外让朱某见一眼范三相公,我绝不信这般大才会这般消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