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书房内灯火通明。
峰的身影出现在客房门外,“张公子,桓公有请。”
张星落心中一凛,终于来了。
他整理了一下略有些褶皱的衣衫,跟着峰头领穿过几条回廊,来到了一处戒备森严的院落。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桓谭一身素色常服,端坐于书案之后。
案上,那本账册正摊开着,旁边还散落着几张写满了批注的纸张。
几盏烛火将他的身影投在墙上。
显得格外高大,也带着几分压力。
桓谭并未抬头,目光依旧专注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人名上,手指偶尔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张星落默默地站在一旁,静静等候。
看来,这位钦差大人此刻的心情,一定不像表面看起来的平静。
“坐!”
桓谭指了指书案前的一张木椅。
张星落依言坐下,腰背挺直,目光平静地迎向桓谭的审视。
“你带来的东西,本官已经仔细看过了。”
桓谭没有多余的寒暄,目光落在那本册子上,“这本册子,记录详尽。你是在何处,如何取得此物?当时,可有旁人知晓?”
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进入了主题。
“回桓公,此册子是在福禄泉庄园地下一处隐秘石室中寻得。”
张星落组织了一下语言,沉声道,“那石室守卫虽不森严,但机关隐蔽,若非侥幸,也难以发现。取得此物时,石室内并无他人,但在撤离时,险些被两名巡逻家丁发现,当时情急,躲入一口空水缸之中。”
他简述了过程,重点突出了获取证据的难度和真实性,并未过多渲染自身的凶险。
桓谭微微颔首,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你在缸中,听到了什么?”
“听到了一些端倪。”
张星落眼中精光一闪,“那两名家丁谈话间,提及了镇泉石,似乎是福禄泉的关键所在,还说什么高人指点,方有今日之福禄泉。晚辈窃以为,这或许便是陈家伪造神迹,欺瞒百姓的更深层秘密。”
他顿了顿,“之前陈家借机大肆宣扬福禄泉神效,小子斗胆推断,福禄泉的骗局,与之前的投毒案,极有可能是陈家一系列阴谋中的重要环节。其目的,不仅仅是敛财,更是为了操控人心,甚至……”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投毒?”
桓谭眉头微蹙,“你是指前两天阴氏井水中毒的事情吗?”
“正是。”
张星落肯定道,“目前,我已将陈家投毒的人证和物证,都送往了阴家。目前两份证据相互印证,已经构成了完整的证据链。”
桓谭紧紧的盯着他,“当真?”
张星落躬身一揖,“一切皆是亲身经历,所见所闻,不敢有半分虚言。”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桓谭的目光深沉如海,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张星落啊……”
片刻后,他再次开口,带着一丝审慎,“你可知道,陈家在南阳郡经营数代,势力盘根错节,其族中子弟在郡中乃至州府担任要职者亦不在少数。单凭这些,要扳倒陈家,说易行难。此事一旦启动的话,便如烈火烹油,稍有不慎,便会引发南阳官场乃至民间的巨大震荡,其后果,你可曾细想过?”
“想过。”
张星落坚定道,“桓公所虑,晚辈明白。但是,正因陈家势大,盘根错节,寻常手段是难以撼动其分毫的,所以才更需雷霆之力直捣其核心的罪证!若任其继续坐大的话,继续鱼肉乡里败坏朝纲,那,南阳百姓将永无宁日,朝廷威严亦将荡然无存!”
“晚辈一介布衣,人微言轻,但所见所闻,桩桩件件,皆是陈家为祸乡梓的铁证。若因忌惮其势力而退缩,便是纵容奸邪,愧对天地良心!”
桓谭静静地听着,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陈家对你数次截杀,欲置你于死地,此仇已然不共戴天。”
他摩挲着那本册子的边缘,缓缓道:“但是,本官更想知道,支撑你冒着这泼天风险,九死一生搜集这些罪证,并将它们送到本官面前的……是这血海深仇,还是如你方才所言,更多是为了那天地良心与南阳百姓呢?”
“在你心中,私仇与公义,孰轻孰重?”
这句话问的是过于直白了。
甚至有些重!
这一个回答不好的话……
“我得承认,不管是我还是晚晴,我们与陈家之间的仇,已是死结。”
张星落迎着桓谭的目光,坦然道:“但是,我想说的是,若仅仅为了私怨的话,我可能会选择更直接,更加不计后果的方式。”
“哦?”
桓谭饶有兴趣的看着他。
少年继续道,“之所以,我会选择一点一点搜集铁证,然后找机会呈于桓公面前这条困难的路,是因为我深知,陈家之恶早已非止于小子一人,而是荼毒整个南阳,鱼肉万千百姓了!若是不能将其连根拔起的话,那我即便报了私仇,又能如何呢?”
“届时,公道何在?清明何在?小子自幼孤苦,深知世间良苦。故而所求不多,唯愿世间能少一些不公罢了。所以,在我心中,匡扶公义要远重于个人恩怨!”
这番话,发自肺腑,掷地有声。
桓谭凝视着张星落,许久。
随着审慎的寒光渐渐退去后,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复杂情绪。
“好!好!”
桓谭连连点头,带着压抑不住的激赏,“冲着你这句话,此事,本官接下了!陈家在南阳这颗盘踞已久的毒瘤,是时候该彻底拔除了!”
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让张星落不由的激动起来。
赌对了!
这位以铁面无私著称的钦差大人,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桓谭站起身,在书房内踱了几步,面容上多了一丝锐气。
他沉声道:“你提供的福禄泉账册,以及阴家转呈的投毒人证物证,两者相互印证,已足以构成指向陈家核心罪行的铁证。本官会立即调动随行的钦差卫队,并联络郡中少数尚可信任的官员。”
他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讽刺,“拟定周详计划,务求一击必中,不给陈家任何喘息反扑之机。”
他停下脚步,语气严肃起来:“你提供线索,是居功至伟的。但是你必须明白,从此刻起,整个南阳城对你而言,已是龙潭虎穴,步步杀机了。陈家耳目遍布,一旦他们察觉到任何风吹草动,第一个要灭口的就是你!”
张星落凛然,默默点了点头。
“所以,在彻底解决此事之前,你必须得留在此处。”
桓谭的语气不容置疑,“这里……虽未必愿意深涉其中,但有本官在此,尚能保你一时周全。切记,不可擅自离开,更不能与外界有任何直接接触,以免会打草惊蛇。”
“我明白。”
张星落点头应道,神情郑重,“一切听从桓公安排。只要能亲眼看到陈家伏法,小子便是身处何地,亦心甘情愿。”
此刻便是以大局为重。
个人的安危与行动自由,都不重要了。
必须服从于最终的目标。
“很好!你能如此识大体,甚好。”
桓谭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扬声唤道:“峰!”
门外一直候着的峰头领应声而入,躬身道:“属下在!”
桓谭神情严肃,低声吩咐道:“这几天,安排点人手过来。这小子的安全,我交给你了!”
“是!”
“再挑选几名最精干可靠的卫士,随时准备行动。稍后你持我的信物,秘密去一趟阴府,去找阴晚晴。告知她本官已有决断,让她随时配合!你可相机行事,但切记,一切以隐秘为上,不可暴露真实意图。”
“属下遵命!”
峰抱拳领命。
书房内再次剩下桓谭与张星落两人。
桓谭紧绷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松弛,他缓步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浓重的夜色。
负手而立,久久不语。
烛火在他的身后摇曳,将影子拉得很长。
张星落静静地等待着。
重要的公事已经基本议定,桓谭没有让自己走。
那么接下来,一定会有一些不同寻常的交流。
良久后,桓谭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张星落身上。
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温和。
“星落啊,”
桓谭轻轻叹了口气,称呼也变得亲近了些,“你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胆识、智谋与担当,着实让本官刮目相看啊。本官一直很好奇,你这一身的本事,是如何学来的?观你言谈举止,似乎并非寻常乡野少年。”
这突如其来的问询,让张星落略感意外。
但他很快的镇定下来,恭敬地回答道,“回桓公,小子是孤儿,后被张家铁匠收养。为了糊口,也为了能在这个世上立足,所以不得不比旁人多看多听多想一些。至于学识方面,小子只是识得一些字罢了,还让桓公见笑。”
张星落的语气谦逊,却不卑不亢。
坦然承认了自己是野路子出身,反而倒显得几分真诚。
“自学成才,能有今日之见识,殊为不易。”
桓谭微微颔首,带着几分感慨,“这世道,寒门欲出头,难于上青天。你所经历的艰辛,本官能想象到一二。”
他踱回书案后坐下,神情也变得轻松了些。
“本官年少时,也曾意气风发,以为凭着一腔热血与所学,便能澄清玉宇,扫尽天下不平事。”
桓谭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回忆,“但入仕之后,才知官场之复杂,人心之险恶,远非书本所能描绘。多少次,面对盘根错节的势力,面对来自上峰的压力,面对同僚的排挤与构陷,本官也曾感到力不从心,甚至萌生退意。”
张星落静静地听着,感受着话语中那份重量。
这位钦差大人,也曾有过迷茫与挣扎。
“但每当此时!”
桓谭的目光再次变得坚定起来,“本官便会想起那些在不公与黑暗中挣扎的百姓,想起圣贤书中的教诲。所以,便是再难,得有人走下去。哪怕只能搬开路上一块小小的石头,也是值得的。”
他看着张星落,眼神中充满了期许,“你今日所为,便是在这黑暗中点燃了一把火。虽然凶险,却也照亮了前路。你可知,你这份不计个人安危,只为公道二字的赤诚之心,有多么难能可贵?”
张星落心中微动。
他从未想过自己的行为会被赋予如此高的评价。
他只是觉得,有些事情,总得有人去做才行。
“桓公谬赞了。”
张星落诚恳道,“小子只是做了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情。若非是桓公秉公执法,那我所做的一切,恐怕也只是徒劳。”
“非也。”
桓谭摆了摆手,“世事之变,往往起于毫末。正如《易》中所言‘履霜,坚冰至’。若非你察觉到这最初的霜迹,并勇于揭示,谁能料到其后竟已是坚冰千里?”
“若无你这第一个敢于站出来之人,点破这看似不起眼的弊病,本官便是手握利剑,也难以找到这陈家罪恶的真正突破口。”
“有多少冤屈,便是因为无人敢言,无人敢查,最终沉冤海底,化为百姓心中积郁的怨气的啊……”
他顿了顿,语重心长道,“今日你冒死呈上这证据,不仅仅是为南阳百姓,也是为这天下所有期望清明公正之人,树立了一个榜样。只是,这条路,一旦踏上,便再难回头。日后,你所要面对的艰险,恐怕会比今日更甚。”
张星落明白桓谭的言外之意。
扳倒一个陈家,或许会有更多的陈家会视他为眼中钉。
“小子明白。”
张星落的眼神坚定如初,“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便无怨无悔。就算只能够为这世道尽一小份绵薄之力……那也是心甘情愿!”
桓谭欣慰地点了点头。
“好,有此心志,本官便放心了。”
桓谭满脸欣慰,沉吟片刻,又道:“你年纪尚轻,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此次南阳事了,你可有何打算?”
这已然是在关心张星落的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