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被迫的归宿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也是最残忍的刻刀。

近三年的颠沛流离,足以将一个稚嫩的少年打磨成一块坚硬的顽石,也能让某些深埋心底的种子,在血与火的浇灌下,扭曲着生根发芽。

此刻,米特兰都城温达姆城外那片广袤的森林边缘,一缕炊烟正袅袅升起,带着烤肉特有的焦香。

“芬恩,你再这么盯着那块鹿肉,它也不会自己跳到你嘴里。”清脆的声音带着熟悉的调侃,艾米斜倚在一棵橡树下,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柔顺的亚麻色发辫上跳跃。

她手中正用一块磨得光滑的石片,仔细地刮削着一根新砍的箭杆,动作熟练。

芬恩的目光从火堆上那块滋滋作响的鹿肉上移开,看向艾米。

她长高了许多,身形依旧纤细却充满了力量感,拉弓射箭的右肩明显比左肩要宽厚一些。

那双曾经总是盛满惊恐和依赖的眸子,如今在森林的磨砺下,沉淀出猎人特有的冷静与锐利。

只是,当她的目光与芬恩相触时,那份独有的、不曾改变的信任与温暖,才会悄然浮现。

“或许它感受到了我的诚意,真的感动得自己跑过来呢。”芬恩难得地回了一句玩笑,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因为常年的风吹日晒而显得有些黝黑,眼神深邃,偶尔闪过的锐利寒芒,会让人忽略他还不到十六岁的年纪。

他如今的身形异常高大挺拔,比寻常成年男子还要高出一截,宽阔的肩膀和覆盖在粗布衣衫下精悍结实的肌肉,无不昭示着其体内潜藏的、如同森林猛兽般的力量。

父亲留下的那把厚重长剑,斜靠在他手边,剑身上那些在无数次搏杀中留下的细微豁口,如同勋章般记录着他们的过往。

艾米放下手中的箭杆,上下打量了芬恩一番,忍不住撅了噘嘴,小声嘟囔道:“说起来,芬恩,你这几年到底是怎么长的?感觉每次睡醒,你都好像又高了一点。再这么下去,你不会真的长成传说中的森林巨人吧?到时候我站在你旁边,岂不是像个……像个没长大的蘑菇?”

她说着,自己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带着几分少女特有的俏皮。

芬恩闻言,也有些无奈地摸了摸鼻子。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许是常年艰苦的磨砺和相对充足的肉食,亦或是……某些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源自“灵魂回响”的潜移默化的影响。

他只知道,自己确实比同龄人要高大强壮得多,这在战斗中是优势,但在某些时候,比如潜行或者躲藏,也确实会带来一些不便。

“放心吧,艾米,”他半开玩笑地说道,“就算我真的长成了巨人,你也是那个唯一敢踩在我肩膀上看风景的蘑菇。”

艾米被他这话逗得咯咯直笑。

狼嚎峡谷之后,他们依据巴伦留下的兽皮地图,一路向西。

然而,当他们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抵达米特兰的心脏——温达姆时,战争的阴影早已将这座传说中的繁华都市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囚笼。

高耸的城墙和紧闭的城门,将绝大多数逃难者无情地拒之门外。

希望的泡沫破碎,但绝望并非终点。

芬恩和艾米在这片森林边缘扎下根来,依靠着巴伦传授的生存技巧和他们日益精进的武艺,过上了一种自给自足却也危机四伏的生活。

这片森林,并非世外桃源。

溃兵、流民、以及那些在绝望中滋生出恶念的难民,如同饥饿的鬣狗,时刻窥伺着任何可以下手的猎物。

最初,芬恩也曾因为巴伦的“守护”信念而对某些遭遇不幸的人抱有同情。

但一次惨痛的教训——他们救助的一对看似可怜的流民夫妇,在深夜用藏匿的短刀试图割开他们的喉咙,抢夺食物——让他彻底明白,在这个人吃人的世道,天真的善意只会招致毁灭。

从那以后,面对任何试图威胁他们生存的存在,芬恩的剑便不再有丝毫犹豫。

每一次挥剑,每一次生命的消逝,他都会在事后,悄悄地触碰对方的武器。

“灵魂回响”的能力,在巴伦记忆的冲击和洗礼后,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巴伦那份纯粹的“守护”意志,如同在他混乱的精神世界中立起了一根标杆,让他在面对其他灵魂残响时,有了一份可以参照和对抗的基准。

他不再像最初那样轻易被死者的负面情绪完全吞噬。

他学会了在接收信息时,在内心构建一道模糊但有效的“精神壁垒”,并开始有意识地去筛选那些涌入脑海的记忆碎片。

然而,这种能力的副作用也开始以一种更隐晦的方式显现。

他发现,在汲取那些充满暴戾、贪婪或绝望的灵魂残响后,即使他能抵抗住情绪的直接冲击,内心深处某些东西也在悄然改变。

他变得更加冷漠,对生命的逝去也更加麻木。

有时,在干净利落地解决掉一个敌人后,当温热的血液溅到他脸上,他甚至会从那种掌控他人生命、终结威胁的过程中,感受到一种奇异的、近乎病态的平静,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快感。

这种感觉让他警惕,也让他恐惧。

他害怕自己会变成像塔克那样的人渣,害怕自己会辜负巴伦的期望。

但同时,他又无法抗拒这种力量带来的快速成长。每一次汲取,都意味着战斗经验的积累和对敌人弱点的更深刻洞察。

“活下去,然后变强。”芬恩的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在低语,“只有变得足够强大,才能不再任人宰割,才能真正守护住想要守护的东西,才能……去改变这个不公的世界。”

这个模糊的目标,如同黑暗中的一点星火,在他心中渐渐清晰。

他不再仅仅是为了完成巴伦的嘱托而活着,他开始思考,这个世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那些发动战争的国王,他们凭什么决定无数人的生死?

他隐约觉得,巴伦的悲剧,父亲的死亡,甚至他们此刻的颠沛流离,都与某种更深层次的“不公”有关。

他想要找到那个根源,即使那意味着要与整个世界为敌。

“芬恩,有动静!”艾米的声音突然变得急促,打断了他的沉思。

几乎在同时,林中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和枝叶被拨动的轻响。

芬恩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他猛地站起身,右手已经握住了剑柄。

艾米也悄无声息地将一支箭搭在了弓弦上,身体微微下蹲,如同蓄势待发的雌豹。

五个穿着沾满污泥的简陋皮甲、腰间挎着弯刀、脸上带着凶悍之气的男人,从树林阴影中走了出来。

他们身上的徽记,是一只呲牙咧嘴的黑色狼头——“黑狼佣兵团”。

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的壮汉,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在芬恩和艾米身上贪婪地扫过,当看到艾米那张清秀的脸庞和修长的身形时,眼中闪过一丝淫邪的光芒。

“哟,两位在这林子里过得挺滋润啊。”络腮胡壮汉的嘴角咧开一个令人作呕的笑容,语气带着几分虚伪的客气,“我们兄弟几个赶路累了,想跟两位讨口水喝,顺便……借点东西花花。这位小哥,看你这身板,也是个练家子。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把你身边这位姑娘留下,再把你们身上值钱的家伙事儿都交出来,老子做主,放你一条生路,如何?”

芬恩的眼神冰冷,他能从对方身上闻到浓烈的血腥味和劣质麦酒的气息。

这种人,他见得太多了。

他将艾米略微挡在身后,那高大的身影在几个佣兵面前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他手中那柄长剑,此刻在他手中,更像是一头即将苏醒的猛兽。

他用那双冰冷锐利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五个不速之客,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留下她?就凭你们几个连名字都不配拥有的杂碎,也配开出这种条件?不如我给你们一个选择,现在滚,或者……永远留在这里,成为森林的肥料。”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酷。

艾米能感觉到,芬恩身上那股熟悉的、在战斗前特有的冰冷气息正在弥漫。

“怎么?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络腮胡壮汉被芬恩的狂妄激怒,脸上的笑容变得狰狞起来,“弟兄们,看来这小子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先把他废了,那小妞……”

他话音未落,芬恩动了!

如同蛰伏的猛兽骤然暴起,他脚下发力,身形如同一道离弦之箭,手中的长剑带着沉猛的劲风,当头朝着离他最近的那名瘦高个佣兵劈下!

那瘦高个佣兵根本没想到芬恩会突然发难,更没想到他的速度如此之快,力量如此之猛!他仓促间举起手中的弯刀格挡。

“铛——!”一声巨响!

芬恩的长剑与弯刀狠狠撞击在一起,火星四溅!瘦高个佣兵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从弯刀上传来,虎口瞬间被震裂,手中的弯刀“当啷”一声被劈飞出去!芬恩的长剑余势不减,顺势而下,“噗嗤”一声,自那佣兵的肩头斜斜劈入,深可见骨!

“啊——!”瘦高个佣兵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鲜血狂喷。

“咻!”几乎在同时,艾米的箭矢也离弦而出!那支经过她精心呵护的猎弓,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如同死神的凝视,精准无比地射中了另一名正要从侧面挥刀偷袭芬恩的佣兵的右眼!箭矢强大的力道直接贯穿了眼窝,直挺挺的插进脑里。

芬恩的剑势如奔雷,每一次劈砍都带着碾压性的力量,这几年来,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需要依靠技巧才能勉强自保的少年。单纯的力量与速度,已足以让他应付这些寻常佣兵。

一名佣兵试图从侧面用短矛偷袭,芬恩头也不回,反手一剑,剑身精准地格开矛尖,手腕翻转,剑锋在那佣兵握矛的手臂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另一名佣兵见状,心生怯意,转身想逃,却被艾米一箭射穿了小腿,惨叫着摔倒在地。

战斗在几个呼吸间便已接近尾声。

当最后一名佣兵捂着被芬恩一剑刺穿胸膛的伤口,绝望地倒下时,那名络腮胡壮汉已经浑身浴血地跪倒在芬恩的脚下。

芬恩拄着剑,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渗满了汗珠,身上也添了几道无关痛痒的划伤。

艾米则在远处冷静地将弓弦再次拉满,箭尖对准了那名唯一还活着的佣兵。

芬恩走到那络腮胡壮汉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壮汉眼中充满了恐惧和乞求。

芬恩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缓缓举起了手中的长剑。

他想起了巴伦的牺牲,想起了那些被这些佣兵欺凌的无辜者,想起了自己曾经的无力。

一股冰冷的、掌控他人生命的奇异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他甚至能清晰地“预见”到,当剑锋落下,这个生命将如何终结,那种感觉,让他感到一种扭曲的、如同神祇般的错觉。

“不……不要杀我……我……”络腮胡壮汉语无伦次地求饶。

芬恩没有丝毫犹豫。他的剑尖,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酷,抵上了络腮胡壮汉的喉咙。

“你这种垃圾,连活下去的资格都没有。”芬恩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却仿佛死神的宣告,不带一丝感情。

他猛然发力,长剑划过,络腮胡壮汉的哀嚎声戛然而止,喉间血泉喷涌,身体剧烈抽搐几下,便轰然倒地,了无生息。

温热的鲜血溅了他一脸,芬恩却连眼睛都未曾眨一下。

他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壮汉腰间那柄沾染着血污的弯刀,一股庞杂而污秽的记忆洪流瞬间涌入脑海——那壮汉一生的贪婪、残忍、嗜血、以及对弱者的欺凌与蔑视,如同腐烂的泥浆般冲击着芬恩的意志。

他甚至能清晰感受到那壮汉在生前,如何强暴无辜的女人,如何虐杀反抗的平民,以及他临死前那刻骨的恐惧与对生命的无限眷恋。

芬恩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猛地甩开手,剧烈地喘息。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与……更深的麻木。

这便是“灵魂回响”的代价。每一次汲取,都意味着将他人的黑暗与绝望,刻骨铭心地烙印在自己灵魂深处。

他清楚,这条路,正让他变得越来越冷酷,越来越像那些被他亲手斩杀的“畜生”。

但同时,他也从中汲取了力量,更快地理解了这些人的弱点与本质。

他没有再看地上的尸体,只是默默地擦拭着剑上的血迹。

就在这时,林中再次传来脚步声,比之前更加密集,也更加沉稳。

一个更加高大魁梧、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眼神如同饿狼般凶狠的中年男人,带着十几个同样杀气腾腾的“黑狼”佣兵,从林中缓缓走出。

他便是“黑狼佣兵团”的首领,人称“老狗”巴克。

巴克看了一眼地上那几具死状凄惨的手下,又看了看浑身浴血、眼神依旧锐利的芬恩,以及那个手持弓箭、神色冷静的小女孩,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和……几分欣赏。

“有意思,真有意思。”巴克的声音沙哑低沉,“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芬恩没有回答,只是将艾米护得更紧,手中的长剑微微抬起,摆出了防御的姿态。

“我‘老狗’巴克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算爱惜人才。”巴克似乎看穿了芬恩的顾虑,话锋一转,“小子,我看你身手不错,这丫头的箭术也还过得去。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加入我‘黑狼’?跟着我,至少能吃饱饭,在这乱世里,也算有个依靠。否则……”他没有把话说完,但那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芬恩沉默了。

“黑狼”的行径他深恶痛绝,但巴克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战乱四起,温达姆城外日益混乱,单凭他和艾米两人,想要在这片森林里安稳地生活下去,越来越难。

他需要一个暂时的庇护所,一个能让他和艾米积蓄力量,等待时机的地方。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保护艾米。

他还是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长剑,声音低沉而平静:“我们……加入。”

艾米默默地收起了弓箭,站在芬恩身边,神色沉静。

她能感觉到芬恩内心的挣扎,也理解他做出这个选择的无奈。

但只要芬恩在她身边,无论去哪里,她都无所畏惧。

第二十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