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炊烟与陌生的注视

连日的跋涉几乎耗尽了芬恩和艾米最后的气力。芬恩手臂上的伤口在艾米不算熟练却异常细心的照料下,没有如他担心的那般化脓感染,但持续的疼痛和行动不便,让他狩猎的效率大打折扣。

他们赖以为生的熏肉干只剩下最后几小块,森林似乎也与他们作对,接连数日的阴雨将他们浇得如同落汤鸡,浑身湿冷黏腻,夜晚只能蜷缩在勉强找到的岩石下,听着雨点敲打树叶的沙沙声,感受着寒意一点点侵蚀体温。

艾米的小脸因持续的饥饿和寒冷而愈发苍白瘦削,往日灵动的眼眸也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倦意,小小的身影在泥泞的林间显得格外单薄。芬恩看在眼里,心中的焦虑如同疯长的藤蔓般将他紧紧缠绕。他知道,如果再找不到出路,他们可能真的会倒在这片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里。

这天清晨,雨终于停了。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特有的清新草木气息,但也带着一丝令人牙关打颤的寒意。他们几乎是凭借着最后一点毅力,互相搀扶着爬上了一座地势略高的小山丘。

芬恩希望能从高处眺望,辨认一下方向,或者发现一片新的、可能存在猎物的林区。他站在山丘顶端,寒风吹乱了他额前湿漉漉的头发,举目四望,除了连绵起伏的墨绿色树冠,依旧是望不到尽头的绝望。

就在他心中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即将被寒风吹熄,准备带着艾米下山另寻他路时,一直安静地站在他身旁,努力踮着脚尖向远处张望的艾米,突然伸出细瘦的手指,指向远方,声音因极度的惊喜和难以置信而带着颤音:“芬恩!你、你看!那是什么?”

芬恩心中一凛,立刻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雨后的天空被洗刷得异常清澈,远方的地平线在晨曦的微光下呈现出一种朦胧的青灰色。就在那青灰色的背景之上,森林的边缘,一缕极细、极淡,却又无比真切的青灰色烟柱,正袅袅地、执着地向着天空攀升。

炊烟!

芬恩的瞳孔猛地收缩,他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生怕是自己连日疲惫产生的幻觉。但那缕烟柱依旧清晰地印在他的视网膜上,如同黑夜中远航的船只望见的灯塔,瞬间刺破了他心中厚重的绝望阴云。

“是……是炊烟!”艾米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她激动地抓住了芬恩的衣袖,用力地摇晃着,“芬恩,我们找到了!有人!那里有人!”喜悦的泪水不受控制地从她眼角滑落,混合着脸颊上的泥污,划出两道清晰的痕迹。

芬恩紧紧握住了拳头,连日的疲惫、饥饿、伤痛,在这一刻似乎都被这缕细弱的炊烟一扫而空。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略显沙哑:“是的,艾米!我们找到了!那是村庄!”

短暂的狂喜过后,芬恩迅速让自己冷静下来。那缕炊烟无疑是救命的稻草,但父亲加雷斯曾经无数次告诫过他,人心,有时候比森林里的野兽更加叵测。

他们简单地分食了最后一点硬邦邦的肉干,又喝了几口冰凉的溪水,芬恩仔细检查了一下背后的长剑和腰间的弓箭。

他站在山丘上,借着晨光,仔细观察着炊烟升起的方向和周围的地形。

炊烟的规模不大,升起的位置也比较集中,看起来确实像是一个小村落,而非戒备森严的城镇或堡垒。距离不算太远,但中间隔着一片茂密的森林和几道起伏的丘陵。

“艾米,”芬恩转过头,神色严肃地对她说,“我们快要到有人的地方了。记住我之前跟你说过的,一切都要小心,紧紧跟着我。没有我的允许,不要随便和陌生人说话,也不要轻易把我们的东西拿给别人看,明白吗?”

艾米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神因为希望的重燃而显得格外明亮:“嗯!芬恩,我记住了!”

他们没有立刻下山,而是等到太阳升起,林间的雾气渐渐散去,才开始朝着炊烟的方向前进。

芬恩手臂的伤口虽然在艾米的照料下没有继续恶化,但每一次挥动或用力都会传来阵阵刺痛,这让他们无法快速行进。

艾米也因为连日的饥饿和体力消耗,走得步履蹒跚,好几次险些摔倒,都被芬恩及时拉住。

但因为心中有了明确的目标,他们的精神状态比之前几天要好上太多,脚步虽然沉重,却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执着。

当夕阳的余晖开始为森林染上橘红色的暖光时,芬恩估计他们距离那个可能的村庄已经不远了。他选择了一处靠近溪流、四周有浓密灌木丛遮蔽的隐蔽地点停了下来。

“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整理一下。”芬恩对艾米说。

他们用冰凉的溪水仔细地清洗了脸颊和手上凝固的泥污。艾米还从溪边采了几片宽大的叶子,笨拙地帮芬恩擦拭了一下他那如同鸟窝般纠结在一起的头发,试图让他看起来不那么像个野人。。

芬恩则将他们仅存的几张处理得还算干净的獐子皮、兔子皮和几束品相较好的松鸡羽毛,用打湿的树叶和柔韧的藤条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背在身上——这是他们进入村庄后,唯一的“交易资本”了。剩余的一点点肉干,则被他贴身藏好。

他背好长剑,剑柄部分特意用一块破旧的布条缠绕了几圈,使其看起来不那么引人注目。腰间的弓箭也检查了一遍,确保箭矢都在箭筒里。

做完这一切,芬恩深吸一口气,看着艾米,再次叮嘱道:“艾米,记住,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离开我身边。”

艾米紧紧抿着嘴唇,用力地点了点头。

他们沿着森林的边缘又小心翼翼地跋涉了小半个时辰,当绕过一片低矮的丘陵时,一个不大的村庄终于完整地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之中。

土黄色的茅草屋顶低矮地伏在地面上,墙壁大多是用泥土混合着稻草夯筑而成,有些地方已经剥落开裂,露出了里面参差不齐的木头骨架。

几条泥泞的小路在屋舍间随意地交错着,路边散落着一些生活垃圾和牲畜的粪便。

几块零散的田地里,作物稀疏枯黄,显然今年的收成不会太好。

村子外围,用削尖的木桩和荆棘歪歪扭扭地围了一圈简陋的栅栏,与其说是防御,不如说更像是一种聊胜于无的心理安慰。

空气中飘散着牲畜的腥臊味、潮湿泥土的腐败味,以及淡淡的木柴燃烧后特有的烟火气息。

村口,一棵枝干扭曲、叶片稀疏的歪脖子老榆树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树下有几个人影在晃动。

这个村庄,比芬恩想象中还要贫瘠和破败。它与父亲口中那些即便是最偏远的、也至少能维持基本秩序和温饱的村落都相去甚远,更不用说那些关于繁华都市的描述了。

芬恩的心中微微一沉。艾米则好奇地睁大了眼睛,在她看来,任何有屋顶和人烟的地方,都比危机四伏、无边无际的森林要好上太多了。

当他们小心翼翼地踏上那条通往村口、布满坑洼的小路时,立刻引起了老榆树下那几个村民的注意。

一个体格壮硕,穿着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眼神却透着一股不安分活泛的年轻村民,最先发现了他们。他正蹲在地上和旁边一个叼着旱烟杆、眯着眼睛的老农说着什么,看到芬恩和艾米,他猛地抬起头,眼睛一眯,随即站起身来,警惕地喝道:“喂!你们两个小崽子,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

瞬间,老榆树下原本低声交谈的几个村民都安静了下来。十几道目光,带着浓浓的警惕、审视和几分不易察觉的排斥,齐刷刷地砸向芬恩和艾米。

芬恩敏锐地察觉到,有几道目光在他背后长剑那被破布包裹的轮廓上,明显地停留了更长的时间,眼神也变得更加复杂难明。

艾米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敌意的注视吓得不轻,下意识抓住了芬恩破旧衣袍的下摆。

芬恩面色平静,停下了脚步。他微微躬了躬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无害而诚恳:“各位……大叔,我们是从东边森林里逃难出来的,迷了路,好不容易才看到这里的炊烟。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想讨口水喝,如果可以,再换一点点吃的。”他刻意没有提及自己受伤。

那年轻村民上下打量着他们,目光尤其在芬恩背后的包裹上停留片刻,嗤笑一声:“逃难?我看你们两个小鬼头倒像是哪里来的探子!背上鼓鼓囊囊的,藏着什么呢?”

另一个身材瘦高、颧骨突出的老者,应该是之前与年轻人说话的老农,此时也眯着眼开口了,声音沙哑:“小娃娃,这年头不太平,你们两个孩子怎么会跑到这深山老林边上的?家里大人呢?”

芬恩心中一紧,但面上不露声色,只是垂下眼帘:“我们的村子…在更东边的地方,前些日子被一群……一群穿着破烂军服的散兵给毁了,爹娘都没了。我们是跟着其他人一路逃出来的,后来就走散了。”他一边说,一边悄悄观察着众人的反应。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闻言,脸上露出一丝不忍,但很快又被警惕取代。另一个身材瘦高、颧骨突出的老者,也就是那个叼着旱烟杆的老农,此时将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眯着眼开口了,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小娃娃,你说的东边,是哪个村子?叫什么名字?你们村长又是谁?”

一连串的问题让芬恩心头一跳。他脑中飞快闪过父亲曾提过的几个边境地名,但那些大多是佣兵们厮杀的战场,而非普通村落。他不能胡编乱造,一旦被拆穿,后果不堪设想。

他深吸一口气,坦然道:“老人家,我们村子太小了,就在大森林边上,可能没什么名气。村长……大家都叫他老约翰。那些坏人来得太突然,我们只顾着逃命,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

那年轻村民不依不饶:“记不清?我看是编不清吧!小子,别跟我耍花样!你背上那把剑是怎么回事?这么小的年纪,就能拿剑了?”

就在气氛再次紧张起来时,芬恩深吸一口气,知道必须拿出些实际的东西来打消他们的疑虑和敌意。

他小心翼翼地从背后的包裹里取出一张处理得相对完好的兔子皮,双手捧着,声音带着恳切:“各位大叔大婶,我们真的没有恶意。这是我们在林子里好不容易打到的兔子皮,还有一些,我们只想用它换一点点能填饱肚子的食物,或者一个能让我们安全度过今晚的屋檐。如果不行,讨碗水喝,我们立刻就走,绝不打扰。”

那张兔子皮虽然不大,但皮毛还算完整光洁,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村民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过去。对于这个贫瘠的村子来说,一张好皮子也是难得的物资。

老农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他看了一眼芬恩,又看了一眼旁边因为害怕和饥饿而摇摇欲坠的艾米,沉默了片刻。那个抱着孩子的妇人似乎被艾米的惨状触动,嘴唇动了动,对老农耳语了几句,眼神中带着一丝恳求。

最终,老农顿了顿烟锅,对那年轻村民和旁边几个跃跃欲试的汉子摆了摆手,缓缓道:“行了,塔克,别吓着孩子。”然后转向芬恩,“先进来再说吧。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们卡伦村也不是什么富裕地方,粮食紧张得很。你们带来的皮子,可以跟村里的猎户换些吃的,但住的地方……你们得自己想办法在村子边上搭个窝棚,不能进村民的屋子。”

那年轻村民塔克被老农喝止,脸上闪过一丝不忿,但还是不甘心地哼了一声,让开了半个身位,只是那双眼睛依旧像钉子一样,死死盯着芬恩背后的长剑,仿佛随时会发难。

他们就这样,在十几双眼睛的复杂注视下,在一种微妙的的氛围中,穿过了村口那道象征性的简陋栅栏,踏入了卡伦村的内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