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老师

暮色渐沉,沈时宴踏出国子监朱漆大门时,衣袖中那枚玉佩沉甸甸地坠着。

这玉佩到底什么来历,父亲死的时候出现一块,如今李知业又有一块。

枯叶擦过他的靴边,发出细碎的声响。

“陈崇...”他喃喃自语,眼前浮现李知业说起这个弟子时眼中的痛惜。

那个曾经在师门前立誓“清正为民”的寒门学子,如今却成了太傅门下的一条恶犬。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沈时宴突然想起昨夜酒宴上,陈少尹那句似笑非笑的“沈大人查案倒是雷厉风行,只是这大理寺的护卫...似乎不太经用啊”。

他眼神骤然转冷,转身望向京兆府方向。

暮色里,那座青灰色的官署显得有些明暗不清。

王明远...这个父亲挚友,如今究竟是什么处境?

“看来...”沈时宴紧了紧腰间佩剑,“是时候会一会这位'青云直上'的陈少尹了。”

......

皇宫深处御花园里,杏花簌簌落在青玉棋盘上。

李需且拾起一片花瓣,在指尖轻轻捻动。

“陛下。”秦远客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皇帝抬眼,见太傅紫袍玉带,立于十步之外,躬身行礼。

皇后见状,莞尔一笑,起身道:“本宫去瞧瞧新进贡的牡丹。”

待皇后走远,秦远客才上前,将奏章双手奉上:“陛下,三司会审已有结果,张焕一案......”

“太傅定夺便是。”李需且笑着打断,指了指对面的石凳,“坐。”

秦远客从容落座。皇帝执黑子先行,棋子落在星位,清脆一声响。太傅沉吟片刻,白子紧随其后。

棋局渐酣,黑白交错,竟成胶着之势。最终,李需且投子认输:“老师的棋艺,朕还是不及。”

秦远客捋须微笑:“陛下天资聪颖,假以时日,必能青出于蓝。”

说罢,又引《棋经》之言,悉心教导。

待太傅告退时,李需且忽然唤了一声:“老师。”

秦远客脚步一顿,却未回头。

“......无事,老师慢走。”

太傅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

宫门外,他与一人擦肩而过——那人身着便服,眉眼含笑。两人目光相接,俱是微微颔首。

御花园内,李需且见来人,竟亲自起身相迎:“皇叔来了。”

宫门外的青石板上,秦远客的紫呢大轿刚转过影壁,就看见赵无忌像只热锅蚂蚁似的在车驾前踱步。

见太傅出来,这位礼部侍郎慌忙上前,官靴差点踩到自己袍角。

“老师......”

秦远客眼皮都没抬,径自钻进轿中。

赵无忌猫着腰跟进来。

“张焕死得蹊跷啊!”赵无忌捏着绢帕直抹额角,“这分明是冲着咱们来的!满朝谁不知道他是老师门下......”

太傅忽然睁眼,惊得赵无忌后半截话卡在喉咙里。

车帘缝隙漏进的光线里,能看见秦远客正轻轻拨弄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

“死个工部侍郎闹出这么大动静......”太傅声音像浸了冰,“动手的会是个简单角色?”他忽然捻开车帘,“工部如今怎样了?”

“乱套了!”赵无忌拍着大腿,“那老尚书被架空多年,如今张焕一死,工部账册都理不顺......”

话到一半突然噤声——太傅的眼神让他想起年轻时在岭南见过的蟒蛇。

“找个人顶了张焕的缺。”秦远客指尖轻轻叩着檀木小几,“工部管着漕运军械,这些年咱们埋的暗桩......”

车轮碾过一块碎石:“工部这块加紧盯着点,别让老尚书趁机翻了身。”

赵无忌手一抖,茶汤泼了满膝。车窗外,恰有一队金吾卫经过。

马车碾着国子监前的青砖停下时,秦远客正巧撩起车帘。

三丈开外,沈时宴一袭青衫转过照壁,两人目光在半空相撞。

车帘倏地落下,隔绝了两人视线。

秦远客刚迈进国子监门槛,就撞见谢昀倚在银杏树下拍打衣袖。

见太傅驾到,这位年轻博士不慌不忙地叉手行礼,眼角泪痣若隐若现。

“谢昀?”秦远客忽然驻足,翡翠扳指在袖中转了半圈,“陈崇提过你。算起来...”他瞥向赵无忌,“倒与我是同门师兄弟了。”

“不敢当。”谢昀垂着眼睫笑,像只温顺的狸奴。

穿过重重院落,太傅的紫袍扫过满地银杏叶。

李知业的房门近在咫尺时,秦远客整冠肃立,声音洪亮:“学生秦远客,拜见老师...”

“滚!”

屋里炸雷般的怒喝震得窗户嗡嗡作响,比太傅的嗓门还高三度。

赵无忌吓得一哆嗦,差点踩到自己袍角。

国子监的朱漆大门在身后重重合上时,赵无忌的唾沫星子已经飞溅到秦远客的紫袍袖口上:“这老匹夫当真不识抬举!老师三顾茅庐......”

“慎言。”太傅指尖摩挲着翡翠扳指,眼风扫过墙角瑟缩的杂役,

“不管如何,李师都是我的授业恩师。”

马车辘辘驶过西市,秦远客忽然撩开车帘。

夜色里,几个孩童正追着个戴昆仑奴面具的货郎奔跑。

“方才路上那个青衫男子,”太傅的嗓音像浸了冰水,“可是沈楨的儿子?”

赵无忌顿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狸猫:“正是那杀千刀的沈时宴!要不是他死咬着显儿的案子不放......”话到一半突然噤声——

“去查一查。”秦远客吩咐道,“沈汷既然革了他的职...”车帘忽被秋风吹起,露出他半张隐在阴影里的脸,“我倒要看看,这丧家之犬还能翻出什么浪花。”

远处钟楼传来鼓声,城门缓缓关闭。

赵无忌偷眼望去,发现太傅的拇指正无意识地搓着扳指上那道裂痕——那是二十年前查抄时任御史的楚家,被沈楨用砚台砸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