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末,距离各地孝子入京的期限只剩下一天。
涂镐安顿好一众随从,吃过朝食后,便准备与盛宪进入雒阳城。
二人一路南下,雒阳北面的谷水和南面的洛水形成天然的护城河,将雒阳皇城四面包围在其中。
二人在上东门乘船,沿着古阳渠一路南下。
盛宪告诉涂镐,古阳渠南边就是著名的马市。
涂镐记得,雒阳金市、马市、南市,三大都会名闻天下。
雒阳更是汉代人口超过百万的大都市。
街道鳞次栉比,百姓挥汗成雨。
巍峨高大而又雄伟的古城,承载着两汉四百年的荣光。
实际上,雒阳一直要比长安繁华,长安虽然地形险峻,但水路和陆路都很难走,并不便于与土地肥沃的关东进行商业贸易。
汉高祖当初本就想定都雒阳,只不过后来被劝回长安去了。
涂镐出身在西京门下,自是见过衰败的长安的。
“比起东京,西京可就落寞多了。”
“自新莽之乱后长安饱经战乱,宛城、临淄、邯郸哪个不比长安繁华?”
“现在的西京啊,遍地都是胡人,看不到多少汉家儿郎了。”
“还是雒阳富贵迷人眼啊。”
想到这,涂镐不禁想咒骂董卓、袁绍、袁术一番。
这几个该死的玩意儿,轮流放火,把这么好的城市付之一炬了。
未来留给咱当都城多好。
时间还有一年多,涂镐希望自己能尽量改变这一切。
船只顺着河渠一路南行,石砌的城基历经岁月依旧坚固无比。
朝阳初升,阳光洒在城墙之上,金色的光辉映照出历史的沧桑。
穿过宽阔的中东门,一条笔直的御道伸展向前,两旁的石狮威武庄严,仿佛守护着皇家的尊严。
中东门的东面是雒阳东郊,有祭祀青帝伏羲的祭坛。
再往下走,经过宣平门,河渠中的流速渐渐加快,看到城墙拐角处波涛汹涌的洛水,涂镐知晓此行的目的地快到了。
盛宪在开阳门边下船,给了棹夫铜板儿后,便上了岸。
涂镐问道:“不去平成门?”
盛宪笑道:“我这几日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儿,特地带涂郎来看看。”
他边走边说:“开阳门南面是太学,在这里的学生多是达官显贵,出身名门。”
“太学生们啊,没事就针砭时弊,抨击朝政,在城外聚众闹腾,你猜猜看这一届的太学生领袖是谁。”
涂镐摇了摇头:“我久在吴郡,又怎知此事。”
“臧洪!就是那位与孙文台一起平定了许昭之乱的前任扬州刺史臧旻的儿子。”
“他十五岁时就以父功拜童子郎,知名太学,如今可是响当当的大人物了。”
这么说,涂镐就想起来了,历史上压根就没有十八路诸侯会盟。
中原方面的讨董事宜,都是臧洪在负责的。
袁绍在河北,袁术在南阳,各家都在打着讨董的旗号兼并地盘,厮杀盟友,甚至连表面上的合作都不存在……
“去看看臧洪嘛?这可是当今雒阳风头无两的人物,仅次于袁本初的。”
涂镐来了兴致:“那便去看看吧,听说太学外还有我家蔡师写的碑文呢。”
二人来到太学外,人声鼎沸,车马塞道,也不知前方究竟发生何事。
涂镐不感兴趣,只来到门外的石碑旁,与盛宪说道。
“话说熹平四年,蔡师有感于当代经籍距圣人著述的时间久远,文字错误多,被俗儒牵强附会,贻误学子。”
“于是与光禄大夫杨赐、谏议大夫马日磾等人,奏请订正“六经”的文字。并用丹笔亲自写在碑上,雕刻好之后,六经从此便立在太学的门外。”
“据传碑新立时,来观看摹写的,一天之内,车子就有一千多辆,街道为之堵塞。”
“如今嘛……好像学士们都对经书不感兴趣,全都投身朝堂了。”
涂镐将石碑上的蜘蛛网一处处清理干净,又拿起扫把,将一众石碑旁的落叶扫尽。
与之相比,身旁满是太学生在漫天喧呼。
“朝廷昏聩!阉党作乱!社稷几不存也!诸公志在靖难,何不驽力,以清君侧!”
“昔日,太学名士郭宗林有言:吾夜观乾象,昼察人事,天之所废,不可支也。”
“郭君明言在先,社稷已然腐朽至此,再不力挽天倾,家国覆灭也!”
“诸君,随我抗阉党!排污浊,社稷幽而复明,就在今岁!”
不知是哪个太学生喊出这般激昂话语,台下三万余弟子无不振奋:“抗阉党!排污浊!”
怎么个抗法呢……没有人说。
反正太学生就在这空喊口号,这好似是大汉士人的政治正确,每天就跟中学生跑操一样,形成了惯例。
在首都大学里,谁不骂上阉党两句,那就是罪大恶极。
“说来也好笑。大汉将亡,这些清流士人呢,不想着挽大厦之将倾,却处处思考着如何扬名,来为自己谋得前程,人人口中吐沫星子横飞,满嘴都是为了大汉。”
“实际上,全都是嘴皮子功夫。”
盛宪耸了耸肩,涂镐清扫落叶,在后补了句:“士人们一直如此,本来如此。”
“三万个太学生里,但凡能有三百个心里装着大汉朝,这天下也不会变成这般模样。”
铛铛铛!
太学的铃声响了,学子们一抬头,正是中午,猪仔们要开饭了。
太学一天吃三顿,由于大部分太学生都是自费生,京都消费又昂贵,于是乎,能当太学生的基本都是家境不错的大家子弟。
他们穿着统一,都是方领服、曳长裙,这是汉代太学生的校服。
这些人好似是一群绵羊般,领袖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也不好好读书,没事儿就在这骂宦官,一到饭点便一窝蜂散去。
什么狗屁宦官、大汉朝,都没吃饭重要……
盛宪这几天都把他们的把戏看穿了。
“太学生大多饱食相从,不学无术,平日不是在太学骂宦官。”
“就是游行骂宦官,早上沿着南市吃个遍,边吃边骂,中午游荡到东边的马市,一边儿骑马一边骂。”
“到了饭点就开吃,吃完晚上就去城里抱着光屁-股的女人睡觉。”
“京都里的游女都被他们折腾的年年涨价。”
涂镐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
“宫里的宦官就不管吗?”
盛宪吐槽道:“管个屁?在雒阳城能经营生意的多是背后有人的阉宦子弟,太学生骂归骂,也就嘴巴厉害点,他们吃的喝的住的睡的,钱都进了宦官的口袋,何乐而不为?靠着一帮窝囊废赚够了钱,还不准人家骂上两句?”
涂镐道了句:“哈哈哈,倒也是。”
“悄悄与少游说明白,这种事你可千万别参与,别看领头的那几个太学生装模作样,一副与宦官不死不休的样子,实则到了晚上你就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盛宪脸上有些不屑。
“白天骂宦官,晚上去巴结宦官,指不定家里有几个亲戚在宫里当十常侍呢。”
“在这雒阳城啊,清流非清流,浊流非浊流,两边都互相通着气儿呢。”
“就是骂宦官骂的最凶的党人领袖袁本初,他在宫里还不是得有个大宦官照应着。”
这位袁家的宦官,就是中常侍袁赦。
汝南袁氏虽然位列四世三公,但一直算不得清流,始终是见风使舵,士人、宦官两边下注。
这样的例子在雒阳还不止一家,遍地都是自家有人入宫当宦官,或者老一辈巴结宦官,宫外的年轻子弟联络士人抨击浊流。
主打一个,我骂我自己家人!
没关系,这就是大汉朝,大家都装睡,等于都醒着。
只要没人拆穿,那皇帝的新装就是最艳丽的!
哎对,就像举孝廉一样,按照这个社会规则来运营,那涂镐就是名震天下的海内巨孝。
虽然涂镐对雒阳里的权贵子弟没什么好印象。
但今日亲自看到了,确实是大开眼界。
真真叫个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就这三瓜俩枣,怪不得会被董卓提溜起来当傻子抽……
……
《魏略》云:又是时朝堂公卿以下四百余人,其能操笔者未有十人,多皆相从饱食而退。嗟夫!学业沈陨,乃至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