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敞开的门

这是寒冬季节。连日连夜的北风与大雪在某天突然停了,天地间一下子安静得出奇。在阳光惨淡的白天,栖躺在楼梯间仅能容身的木床上沉沉地睡死过去了。这个冬天,他一直裹在印着细碎花纹的被子里,足不出户。被子的花纹是蓝底白花,在漆黑的楼梯下疲倦地打皱。栖往往在夜幕沉降的时候醒来,抬头看看窗外的景物。窗口是他联结世界的唯一途径。月光不是直接从窗口投射到栖的床上,而是由雪反射进来的。栖看到雪蓝莹莹的,仿佛镶满了天上的寒星。行人走在雪地上,和雪一起在栖的视线里上升,与天空衔接。栖觉得天堂近在眼前。

对栖来说,天堂就像一团让人产生幻觉的光芒。天堂是个无声的世界,只要静静体味,他总能感到时间之流在他的思想里一闪而过,又倏忽消失在一个他无法认清的地方。这让他感到恐惧。我怎么会对天堂恐惧呢?栖总是这么嘀咕。然而这恐惧也是瞬间的,来不及品味便无影无踪了。

栖看到母亲头发凌乱,正在厨房里搓着面粉。母亲上下运动着的双手沾满了白色粉末,显得张牙舞爪。母亲头顶的灯光昏暗,她掷在地上的投影非常的黑。冬天饿坏了肚子的老鼠飞快地从母亲背后窜过,震动的空气荡漾在栖的耳边。栖看到母亲瘦弱的身体也颤抖了一下,她的眼睛警惕地扫视四周。栖闭上双眼不敢再想。

好像有人敲门。院子里的大门吱扭一声打开了。栖闻到了一股火车的气息,栖觉得火车的气息有股温暖的水草味,这让他想起一些事,像独自远行时见到家和灯火。

“尚家住这里吗?”

“那家就是。”是邻居王太太的回答。

“谁呀?”母亲在屋里高声地问。

母亲出了屋子。栖也跟了出去。院子的雪光里站着一胖一瘦两个年轻人,透着疲惫与凉意。那胖的很黑,衣着单薄,像是刚从南方来。那瘦的背着一个黑色旅行袋,袋子下垂,把他的灰色衣衫拉向身后,前领抵着脖子,后颈露出雪白的一块。那瘦的向栖笑了笑。栖有点喜欢这个瘦的。

“舅妈。”那胖的对母亲叫道。

母亲冷冷地对两人说:“我不认识你们。”

栖也不认识叫母亲舅妈的这个人。他感到新奇,因为这个人可能是他的表哥或表弟。他好像隐约听说过有这么一位表哥或表弟,但从未见过他。栖觉得这个人是有点像自己的父亲。

栖看到邻居王太太站在一旁,眼睛凸现着警惕。王太太的眼泡浮肿得像眼皮长错了地方。院子里的秃树直指苍穹。雪人是栖很久以前做的,现在孤单地蜷缩在院子的中央,充满飘零感。

“我是华海庆呀,刚从福建来,尚坤是我舅舅。”那胖的又说。

“什么事?”母亲漠然道。

“我在火车上把钱丢了,向他借了钱。”

那瘦的严肃地点点头。栖看到他的喉结上下滑动,眼睛暗淡无光。

“他不住这里,”母亲说,“我与尚坤没关系了。他从来没关心过这个家,没关心过这个孩子。”

栖看到母亲指自己,又傻笑了一下。栖觉得母亲凌乱的头发像屋檐下坚硬的冰凌,母亲的脸僵硬冷漠,了无生气。

“舅舅住在哪里?”那胖的一脸失望地问道。

“我不知道。”母亲说。

“我知道。”栖接口道。

母亲白了栖一眼,说:“你们别问他,他什么也搞不清。”

栖听到母亲这么说,脸变得非常严肃。他从屋里拿出纸和笔,说:“我画给你们看。”

栖画了半天没画出来,脸涨得通红。母亲在一旁向他翻白眼。

栖看到凑在他面前的胖子的脖子上已冻得起了鸡皮,他丢了笔说:“我领你们去。”

栖领着两人踏进雪地,向天边走去。远处,巨大的光亮浮在天边,仿佛通向永恒。

“你叫什么名字?”栖问那瘦的。

“姓姚。”

“你得过肝病是吗?”栖说,“你的肝切去了一大块。”

“你怎么知道的?”

栖暧昧地笑了笑说:“我知道许多别人不知道的事。”

栖看到姚背着沉重的旅行袋走在雪地上,像一棵杨柳一样羸弱地摇摆着。一缕热气从他的嘴中呼出后迅速消散。

“我帮你背。”栖说。

“我自己可以的。”姚说。

于是他们闷闷地走。踏雪声非常清凉,像天堂的歌谣。栖觉得雪是圣灵投向人间的谶语。

栖的家在一个古老的大院里。栖听人说,这个院子原先是尼姑们住的。

每个春天到来的时候,邻居王太太的脚就会出现艳若桃花的伤口。伤口随着春天的加深而溃烂化脓。在太阳下,王太太习惯于裸露小腿。小腿伤口的脓水一滴一滴往下淌,像树枝抽浆时浆水从刚擦伤的树皮中溢出的景象。这时会飞来一群苍蝇。栖看到王太太此时会露出一种满足的表情,仿佛进入了一个极乐世界。

栖常常花一整天看着苍蝇吃饱喝足,然后远走高飞。他仿佛在这个过程中入定了。院子里的人觉得栖真的是一个白痴。往往在他独自冥想,他的灵魂逃之夭夭时,王太太会突然问一些奇怪而神秘的问题。

“你爸妈又在吵架了吗?”

栖点点头。

“你知道为什么吗?”

栖摇摇头。

王太太叹了一口气:“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有时候父母的吵闹会在这样寂静的午后如平地惊雷般炸开,那往往是星期天的下午,栖看到父亲好像处在极度惊恐之中,瞳孔放大,嘴上嗷嗷叫个不停,欲哭不能。母亲衣衫褴褛接受着父亲的拳打脚踢。母亲的口中说着一个陌生的名字和一些恶毒的诅咒。栖听着听着便笑起来,现在他已经习惯于父母的这般操练,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游戏,让他感到好玩。

王太太说:“还笑呢。”

王太太的脸严肃得让栖感到无地自容。王太太说:“你知道吗,这幢楼很老了,早先这里住着一个尼姑。尼姑年轻的时候结过婚,她嫁了一个穷人,他们相依为命。后来他们发了财,她的男人却携着财产与一个比她年轻漂亮的妇人跑了,而她已人老珠黄,只好做尼姑了。”

栖喜欢听一些神奇的故事,便坐下来痴痴地听。父母的扭打声渐渐地在他的感觉里隐去。

王太太说:“她做了尼姑后,就关起门来念佛吃斋。后来她死了,但她的阴魂不散,她常在半夜里出来,赶走住在这幢房子里的所有男人。”

王太太说着眼睛变得凶狠起来,她说:“我的男人就是被她赶走的,所有的男人都是被她赶走的,你爸爸迟早得走。”

栖的父亲终于应了王太太的预言,在那次扭打后一去不复返了。母亲总是没完没了地骂栖,你们尚家都是怪人,就像你一样,是个白痴。每当这个时候,栖总是傻笑。母亲说完就砰地关上房门,独自在里边哭。栖就回到楼梯间睡觉,看着窗外发呆。

一天,母亲一脸鄙视地对栖说:“你父亲有女人了,你看你们尚家就是这德性,他们住在一间仓库里。我不知前世作了什么孽,要被姓尚的害。”

那时栖已初识风情,他抑制不住好奇心去看了父亲一次。父亲住在城边一幢破旧的仓库里。父亲看上去十分疲惫,头发已明显脱落,显得稀稀拉拉。父亲的双眼发着精光,一副十分贪婪的样子。

他推门进去的时候,父亲警惕地看着他。父亲问:“你来干什么?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栖没回答父亲。他想,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找到任何他想找的地方。他看了看房间,一个女人正躺在床上,四周堆着一些破铁具及木头。栖想他们说的没错,这真的是一间仓库。

这时父亲迅速地站了起来,恶狠狠地说:“你来干什么?这个月的赡养费已给了她,你赶快给我回去。”

说着父亲就把栖推出了门。父亲说:“你以后不要出来,你这个白痴听到了吗?”

栖点点头说:“我只是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父亲说:“你自己都管不住还来管我,你快回去。”

栖就走了。他听到仓库里女人的声音,女人问:“那个白痴就是你儿子?”父亲大声呵斥道:“他不是白痴。我不允许你叫他白痴。”

踏着雪路,栖带着华海庆和姚来到父亲住着的仓库面前。

栖敲仓库的门。父亲打开灯,门外的雪一下子暗了下来。接着门开了。一张床蜷缩在仓库的西角,显得相当渺小。仓库里堆放着一些废铜烂铁,金属闪着疲惫的光泽,房间里散发着生石灰的气息。这时栖看见那女人躺在床上。栖想,这个女人难道是永远躺在床上的吗?女人的脸被灯光照成阴阳两面,那双眼睛露着不满。父亲披了件大衣走到门外的雪光里,父亲的头发越发稀疏,像乌鸦做在老树上的窝。

父亲奇怪地看了看这群人,问栖:“你带他们来干什么?”

栖暧昧地笑笑。

这时华海庆说:“你是尚坤舅舅吗?我是华海庆呀。”

父亲开始审视华海庆。华海庆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在火车上把钱丢了,向他借了钱,请你还他。”

姚点点头。

父亲没什么表情。他想了会儿说:“我身边没钱,要去银行取,但银行现在已经关门了。”

姚说:“那怎么办?我急着要赶路的。”

父亲说:“你只能明天来取了。”

姚想了想,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姚说:“你反正认识我了,那我明天来取。”

栖想,姚的脾气很好。一会儿,姚渐渐地走远了。姚的黑色旅行袋左右摇摆,姚羸弱的身体像风中的纸片随风飘荡。最后,姚的背影在雪地上消失了。

栖问华海庆:“你住哪里?”

“还是住旅馆吧。”

“我领你去。”

这时栖看到天上的寒星越来越低,越来越明亮,栖想,那是镶在天上的一个一个冻果。

“表哥,舅舅和舅妈离婚了吗?”

“没有。”栖答道。

过了会儿,栖问:“你爸和你妈离婚了吗?”

华海庆说:“看来你真是个白痴。我妈说你是一个白痴。”

栖说:“这话不要让我爸听到,他不愿别人说我白痴。”

华海庆又说:“有人说我不是我爸生的,你呢?你是你爸生的吗?舅舅为什么不回家?”

栖皱了一下眉头,想,华海庆是个白痴,我不是白痴。栖就不怎么喜欢同华海庆说话了。

一会儿,他们找了一家旅馆,是地下室。当他们办完手续进去时,感到一股浑浊的暖意。他们打开门,开灯后,黑暗迅速逃逸,房间里出现两张床,床单上有几斑血迹,枕巾乌黑发亮,墙上到处是字迹,是一些下流的话。栖一愣神视线便散了,视线散了后,墙上看上去好像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虫子。栖感到浑身发痒。

“被子里有虫子吗?”栖脱口而出。

“别说了。”华海庆近乎哭腔。

华海庆被安顿下来后,栖走出了这个地下室,回到白茫茫的冰天雪地中。

天空寒星依旧。

栖总是在春天到来时坐在院子里,看王太太小腿上那些灿若桃花的疮口。他一天到晚不发出任何声音,安静得像是天边的一缕晨曦。有时候,王太太会在栖面前骂一些恶毒的话。王太太说:“你母亲一定是偷了我昨天晒的那块丝巾,我知道一定是你母亲,看看那双闪烁个不停的眼睛,我就猜出是她偷了我的丝巾。”栖听了只会傻笑。王太太就说:“不过你是个白痴,同你说你也不懂。”

母亲的耳朵像耗子一样能听到空气中的任何声音。她听到了王太太的话,赶到王太太面前,抓起王太太的衣襟,给了王太太一个耳光。母亲说:

“你才是一个白痴。”

父母把栖丢在楼梯口的小床上,似乎把他遗忘了。栖躺在床上,只要集中思想倾听,他就能听到楼梯的木头柱子中有白蚁啮噬的声音。那是一种温柔而低缓的声音,这种声音让栖的心中涌上一丝暖意。

很多时候,栖躺在床上看一本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书。王太太看见了就大声地说:“你看尚家的白痴装得像个书生,真好笑。”栖放下书,从楼梯口出来,指了指来看王太太的那个老头说:“他马上就要死了,因为他得了癌症。”说完,栖回到了楼梯间。王太太吓了一跳,这个白痴竟然会骂人!王太太就大声地在院子里嚷了起来:“呀,白痴说出来的话也这么恶毒啊!”谁也没有理会栖所说的意思,直到一个月后那个老头真的死了,王太太才记起栖的话来。王太太说:“那个尼姑已经附在尚家的白痴身上了,他是个怪物。”

每当父母在屋子里开骂,栖只要闭上双眼便会看到,母亲在昏暗的灯光后面的眼睛充满仇恨,而父亲的话就像金属相互摩擦一样尖厉破碎,充满暴力。这种时候,栖的家充斥着丑陋的隐私、不可告人的往事及没完没了的生殖器官。一天,父母为一对手镯吵了起来,因为母亲放在箱子里的手镯不见了,这是尚家最值钱的东西,母亲认为手镯一定是父亲偷走了。栖就走了上去,含混不清地说:“不要吵了,手镯在那只抽屉里。”父母同时向那只抽屉扑去,果然发现了这对手镯。父亲说:“你这个白痴,一定是你藏在这里的,你是不想活了。”父亲说着,抓起栖从二楼窗口掷了出去。栖的头重重地落在地上。

一缕光线在栖的思想里出现,栖觉得自己出了这个院门,头就炸裂般地痛,感到有什么东西像老鼠一样吞食着他的脑白质。他走过小卖部时看到糖果鲜艳无比,发出幽灵一样的光芒。他看到人们挂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像藏着什么玄机。

他晕晕乎乎爬上了一幢大楼的顶层,躺了下来。水泥地板很温暖,像粗糙的牛背或母亲的怀抱。他睡着了,梦中,母亲的脸扭曲变形,双眼深陷,露出少见的温情。

他醒来的时候,满天的星星挤进了他的眼中,出奇地清晰,仿佛近在眼前,举手可触。他觉得自己是一只虫子。

栖从表弟华海庆的地下旅店出来后就没有回家睡觉,整个晚上他都在雪地上不停地游走。他觉得他身处天堂,与寒星做伴。后来寒星被天边渐渐浮出的一抹雾状的白色吞噬了。他正身处一个高坡,坡下是个兵营。号声吹出一队士兵,在冰天雪地里聚在一起吐着梦幻似的白气。

栖便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坡上有一块裸露的石板,栖用力把它挖了起来,一群蚂蚁乱作一团,一会儿它们便排列整齐开始迁徙了。栖动了怜惜之情,小心地把石板还原,然后他松了一口气。

士兵们随着口令整齐划一地操练起来。栖觉得兵营像一只船,士兵拼命划着却纹丝不动。栖看过去他们像蚂蚁一样细小。太阳升起来了,像一只冻僵了的西红柿,阴气逼人。

栖这时候想起了姚,想起姚昨晚走在雪地上,有一种类似天堂的光芒笼罩着他。

栖决定去父亲住着的仓库,等待姚的出现。

仓库就在前面,栖在附近的拐角处蹲了下来。拐角处有一堆垃圾,垃圾里有一些吃剩的罐头,发出腐烂的气息。

他看到人群从远处的路上骑着自行车掠过,女人们用红色围巾裹着头,活像一只只红头苍蝇。他在雪地上胡乱画了一幅画。他画了一个头戴水雷一样的钢甲的宇航员。

东边的太阳依旧十分苍白,一动不动,十分安宁。栖觉得那像是天堂的门,洞开着,如果他从这里进去,他便能看到一片让人发晕的光芒,这光芒将会把他化成一缕轻烟。只要闭上眼睛,栖便能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从远方飘来,进入他的身体,让他落入一个说不清是黑还是白的世界。那地方温暖而干燥。

姚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姚从东边过来,在栖的视线里慢慢下降。栖觉得姚像是从天堂里下来的一样。姚的双眼看上去温柔而迷茫,像是没有归途的旅人的眼睛。他看到姚熟练地翻过围墙来到父亲的仓库前。姚敲了好长时间的门,父亲才出来。一会儿后,姚和父亲站在雪光里。父亲和姚争执起来。他不知道父亲和姚有什么可以争执的,只觉得那两个在雪天里争执的人像两棵孤独的树,他们凌乱的头发像是随时将要凋零的树叶。栖断断续续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

“我没钱,”父亲恶狠狠地说,“这是你们年轻人之间的事,不关我屁事。”

“是你叫我今天来取的。”

“昨天我累了,不想饶舌。”父亲说,“其实那个人根本不是我的外甥,我想一定是他找错了人。”

这时,栖爬到围墙上面,坐着看姚和父亲吵。姚显然生气了,但他的生气是那么苍白无力,在父亲高亢而激越的声音包围下,姚说的话没有了力量。于是父亲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不可遏制,越来越理所当然。路过的人们都围上来看热闹。姚开始向人们诉说他的遭遇,但他说得颠三倒四,结结巴巴。

父亲却鄙夷地、不容置疑地对大家说:“他是个骗子,请不要相信他。”

栖看到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从高处往下看,踮着脚跟向里边探头探脑的人活像一群无聊的爱管闲事的猴子。栖傻笑起来。

父亲就是这个时候看到坐在围墙上的栖的,父亲的目露凶光,歇斯底里地指着围墙上的栖说:“你来干什么?你这个白痴!你还不赶快回去。”围观的人都回头看栖。

栖害怕父亲像鹰一样的眼睛,他一骨碌从围墙上滑了下来。他跑了一段路,见父亲没追上来,就站住往仓库那边张望。他听到姚带着哭腔在说:

“我说不过你,你是个不讲理的人,算我倒了大霉。”

那边发出一阵哄笑。姚就在人们的笑声中落荒而逃。

栖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他永远弄不懂这世界发生的事。这时,姚从他前面经过,栖就跟了上去。姚没理睬栖,但栖一直跟着姚。姚正向东边走去,他不停地在看表。栖想,他是要去赶火车。远处,一条铁路在雪地上划过一条弧线,通向看不见的北面。栖喜欢火车,它像一棵躺在地上的树,能把许多分散的东西联结在一起。它通向远方。栖喜欢远方,他想远方一定很安宁也很干净。他们沉默地走了好长一段路。

“那是你父亲吗?”一会儿姚似乎有点缓过气来了。

栖点点头。

“他是个不讲理的人。”

栖傻笑。

“你父亲说你是一个白痴,你是吗?”姚问。

“我不是一个白痴。”

“那你父亲怎么叫你白痴?”

“我不是一个白痴,我父亲不允许别人叫我白痴。”

他们继续往前走。行人很少。雪把一切都染成了白色。太阳被云遮住了,天空看上去越发苍白。栖觉得世界是一只巨大的雪船,在宇宙中飞翔,而人们只不过是一些暂时栖息的鸟,他们最终要像尘土一样飞散,飞向天堂。

“我有一个冬天没出门了。”栖换了个话题。

“在那个楼梯下睡觉?”

“是的。”

“环境不好。”

“是的。”栖点点头,“但我现在出来了。我昨晚在雪地上待了一夜。”

栖的眼睛闪闪发光。

“你没回家?”

“我不想回家,这样很好。”

“你不冷吗?”

“我不冷。我不饿,也不困。”

他们说着到了火车站。火车站是黑色的,散发着一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气息。栖对这种气息十分着迷,有一些暖意,有一些绝望。这时姚回头对栖笑了笑。栖知道该止步了。

栖穿过铁路往东走去,前面是一片白色的田野,河流都结了冰。远方的事物朝他的视线里扑来。这样不停的游走让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感。他看到天边的太阳已从云层中钻出,发着黄色的光晕,看上去真的像一扇天堂的门。

1992年10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