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随说道:“那首曲子我从没听过,足下技艺之高也是我生平仅见,只怕连长安、洛阳最高明的乐师都比不上。”
他想起一个人来,又说,“听闻开皇年间有一位龟兹乐师名叫苏祇婆,曾为郑译传授五旦七调,助他勘定雅乐,我看足下之能当与苏祇婆比肩。”
白显踪凄然一笑,说:“苏祇婆名动西域,蜚声中原,是我辈楷模。他是突厥公主的媵人乐师,倒是正与我身份相似。”
他将琵琶横抱于怀中,用拨子在弦上轻轻拨动,说道,“这首曲子名为《耶婆瑟鸡》,‘耶婆’意为山,‘瑟鸡’意为泉,正是龟兹前辈乐师有感于山泉涓涓不绝之意所作。”
萧随注意到,他所弹的是一柄五弦五轸琵琶,琴腹上贴着皮制捍拨,上面拨子的划痕隐约可见,显然是情难自已时留下的。
一曲终了,白显踪叹道:“心若有所怨,琴音就失之乖张;若是心中无物,又不免索然无味。琵琶之道如人之所欲,真是难以两全啊!”他将琵琶放在一旁,正色问道,“我虽遭人冤枉却有口难辩,不知郎君将如何处置?”
萧随哈哈一笑,说道:“能听到这曲《耶婆瑟鸡》已是今日之幸,何况白兄还为我弹了两遍,远超所望,就是再多金银珠宝都换不来,处置发落不过是戏谈而已。”
白显踪大喜,动容说道:“郎君若是喜欢,使团启程前我随时可以为你弹奏。”
萧随笑道:“白兄也是好酒之人,他日我俩一边饮酒一边谈论琵琶,岂不美哉!”说着拉起白显踪的手臂,相携走出酒肆。
没走多久,萧随就觉得身后有人跟踪。他转头去看,却见那人机警而放肆,在不远处亦步亦趋紧随不舍,被发现了也毫无躲闪之意,眼睛挑衅似地直勾勾看过来。
萧随冷笑一声,对白显踪说:“白兄且回,有人在后面相候,我和他有几句话说。”白显踪并未多想,告别独自离去。
萧随等他走远,若无其事向前走了几步,蓦地转身向跟踪之人直撞过去。
那人吃了一惊,想要躲避已经来不及,情急之下猛然一个翻身,伏低脑袋疾步而走。萧随冷哼一声,出手如电早将他耳朵揪住。
那人绝没料到萧随竟会有此一招,耳朵顿时被扯得一阵剧痛,他闷哼一声,回肘就是一击。
萧随早知道他会这样自救,也知道抵挡和躲闪都刹不住他的野性,当即抬起另一只手,在他脸颊上来了一记速如闪电,响彻云霄的耳光。
那人顿时耳鸣眼花,连自己为何抬着胳膊都忘了。他胸中气闷,鼻子里呼呼喘着粗气,愤怒之火从头顶直烧到足底。他一只耳朵受制,索性就势向萧随臂弯里撞去,同时甩腿如鞭向萧随头颈劈砸下来。
若是被他得逞,萧随非在重腿勾击之下扑倒不可,他就反客为主夺得上风了。
谁知萧随对他的反击仍是毫不理会,故技重施,另一记耳光又先声夺人打在他脸上,顺势松手一搡,将那人推了个转身,看清了他的面目。
只见他穿着汉人的衣冠,皮肤却是荒寒之地特有的黑红色,颧腮突出,骨肉崚嶒,身上还有一股牛羊的膻气,显然十有八九就是吐谷浑使团武士。
萧随酒气怒气一时上涌,骂道:“你这贼奴,前来送死么!”
那武士被两记耳光打得晕头转向,耳鸣不止,听到这声大喝吓得不由自主退缩了半步。
他壮健如牛,蛮暴似虎,须臾间彪悍之气不减反增,挺身冷笑说:“呵呵,我要取你脑袋,已经埋伏了人手,你敢随我来吗?”说完拔腿就跑。
萧随心想:“就是你使团所有武士都在前面等着,我又有何惧哉!”他握了握腰间新得的横刀,心里更有底气,追着武士的踪迹一路跟随下去。
那武士像是要故意消耗他的体力,泥鳅一样东拐西绕四处乱撞,快半个时辰才钻进永安街上的一座高楼之中。
萧随抬头望去,只见这座楼高近十丈,巍峨耸峙在满院参天古木之中,重门峥嵘,层檐欲飞,一派森严气象。
楼里沉寂一片,点着几十处灯火,从外面看来更觉得晦暗不明,深浅莫测。夜间的凉风吹过,萧随酒意醒了大半,他有些后悔轻率追来。转念一想,古人尚且“虽万千人吾往矣”,堂堂大丈夫又岂会在乎眼前这小小圈套!
他站在楼下缓了缓眼神,看清迎面匾额上写着四个大字:“常乐我净”,原来这是座佛楼。
他左手持横刀,右手在一扇虚掩的楼门上轻轻一推,凝神向里张望。
只见里面空阔轩敞,香案上点着油灯香火,后面是一尊顶天立地的巨大佛像。
这佛楼从外面看分为三层,内里却是一通到顶。佛像足踏须弥座,头顶已在六七丈外藻井之下,全身描金嵌宝,法相庄严。他一手持杖,一手握经卷,却又看着与普通佛像不同。
萧随不知道,这座佛楼乃是当年河西王沮渠蒙逊为天竺僧人昙无谶所建。
昙无谶从天竺辗转罽宾、龟兹来到敦煌,沮渠蒙逊听闻他明解咒术又精研佛法就延请他到张掖译经。后来魏主拓跋焘以昙无谶博通多识,秘咒神验之名,两次命令沮渠蒙逊将昙无谶送到他身边。
沮渠蒙逊不想遣送昙无谶又畏惧拓跋焘势大,左右为难之际,昙无谶提出要西去寻找《涅槃经》未译的后半原文经书。他离去之意坚决,令沮渠蒙逊心生怨忿,转念又想出敷衍拓跋焘的计策,随即假意资助昙无谶西行,却派刺客将他杀死在半路。
昙无谶死后,远近僧俗无不扼腕叹息。沮渠蒙逊也心中不安,为掩人耳目,他下令为昙无谶塑像建楼。
之后不惜重金从天竺寻来一株十余丈长的白檀巨木,命工匠仿照昙无谶生前容貌精心雕琢了这尊佛像。其中两丈余长埋于地下,六七丈长佛身之外起建重楼。
这座宏伟楼阁直到沮渠蒙逊死后两年才修建完毕,岁月如流,物是人非,当萧随立于楼下之时,时光已恍然过去了一百七十三年。
萧随看不到楼内有人,知道那些武士必是藏在暗处要打自己一个措手不及,顿时傲气横生,几步跨进屋内,向四面朗声说道:“吐谷浑以藏头露尾为荣吗?动手吧!”
他随身带进的轻风吹得香案上的火焰不住摇晃,只见屋内一阵灯影飘摆,从帷幕、佛像后面钻出十个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