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祈年

南靖十三年,初春,钦天监观天狗吞月之凶兆,宫廷内院肃杀之色又添诡异。

那扇窗正对着朱红色的宫墙,一个牢笼困着另一个牢笼,令人喉痒作呕的血腥氤氲。

“用了一晚的刑,她还是不肯认罪。也不知是不是打傻了,怎么问都不回话!”狱卒不耐烦地敲打桌子。

这里是大理寺刑狱,满墙刑具的锈味像极了血腥,四周阴冷得更像阎罗殿。在这里,嘶吼与愤恨只需一夜便可消磨殆尽。

女子满头青丝零散披下,眼无生色倚在墙侧,朱唇干涩却有种病态的清艳。她一身单薄中衣,未能体面披上外衣便被发落至此。

老狱卒瞧了眼她的伤皱起眉:“你小子下手没个轻重,可知这里头关的是谁?”

这新来的狱卒不以为然,破口而出:“她是帝姬又如何?今时不同往日,她犯得可是弑君之罪,理应五马分尸!”

可于姜祈年而言,往昔岁月更不可追。她放下十五年平静的生活,从不是为了帝姬的富贵与地位。她只是和寻常的孩子一样,听父母唠叨,话家长里短。

直到生母厌弃她,兄长忌惮她,连唯一疼爱自己的父亲也在今夜惨死自己宫中。

帝姬的荣光成了如今的镣铐,岁安宫百余人的性命,包括她的,都是今夜这场谋逆无足轻重的一环。

此刻,一个挺拔而又消瘦的身影从远处缓缓走近,女子的目光终于有了落点。

火光继而亮起,轮廓逐渐清晰,勾勒出一个少年郎君。

“微臣谢展,参见公主。”这声清朗的语调,让姜祈年从痛苦中挣扎而出。

姜祈年自问此生没有亏欠过人,唯独对谢展心有愧疚。

谢展是她宫中面首。

他出自清河谢氏,本就不是无名之辈。百余年前,南靖开国元勋谢定坤与南靖王相识于少,起义于清河,共赴生死,创下如今南靖安平盛世。

谢氏后辈之中,唯有谢展颇有当年谢老风姿,传闻他八岁能断案,不过十六就已是刑部的二把手了。

五年前,帝姬回宫,玉美人胎死腹中离奇暴毙。民间煞星之说四起,更有方士称凤归于巢,必天降横祸。

朝中大臣接连上奏,主张让帝姬前往桃山庵为国祈福修行。她孤立无援之际,是刑部的一个少年查清玉美人之死,为她进言。谢展一案成名,南靖王称他为南靖第一奇才。

却不料此举牵连甚多,得罪了太子,再然后,朝中再无谢展的消息。直到有一日,他被萧后的人送来这岁安宫,成了她的面首。

折辱文人最好的方式,莫过于让他放下一切自尊。

宫人们都笑这岁安宫里供着一尊观音面首。遥遥一看,少年周身气韵非凡,清姿卓越,眉宇透清风,举手投足尽现世家之风,只可惜君子只可远观,近瞧他的眼,是一双不会情欲的明眸。

三年光景,不过寥寥数面。今日,她却看得真切。

姜祈年手肘撑着地,颤颤巍巍站起,不顾一地血痕靠近他,语气欣喜:“他们没有杀你?”

少年今日一身宽大的绯色官袍,他压袖伸手,想上前扶她,可碍于礼数收了回来,低眸行礼道:“弑君之罪,已然难逃一死,公主又何苦折磨自己?”

姜祈年口中血腥带着含糊嘶哑:“谢卿,你可知王上是如何死的?”

她眼眸一定,不知从身后掏出了什么,用尽气力朝谢展飞身扑去,一丝凉意划过谢展的脖颈。

他双眸一颤,捂住脖子,另一手擒住她的手。大概是力道大了,又或许祈年的身子本就过于虚弱,软绵冰凉的感觉落进他怀中。

她想杀了自己?谢展警觉,用力掰开她的手,才发现,那不过是根稻草。

祈年见他仓皇失措,三年来的相敬如宾,如今化作轻松一笑:“你不必紧张,稻草杀不死人。”

她的身子很轻,靠在身上也难察觉,良久想起于礼不合,谢展才松开手退至半步之外。

他虽早知姜祈年是如此不拘一格的性子,却也是不自觉地被她戏弄:“公主这是做何?”

“谢卿也曾在刑部就过职,因知道像方才这样一击即中脖颈的刀伤,霎时定会血如喷柱。”姜祈年敞开手,“你看我的衣服如何?”

谢展领会,南靖王是被一刀抹了脖颈,但如若一刀落下,鲜血四溅,姜祈年胸前的衣衫定会留下一片血污。姜祈年她,并非真凶。

“萧后,此案与她有关,幕后的阴谋定是比今夜更可怕。”祈年眼中闪烁,是决然赴死的坚定,“你是我唯一的希望,谢展,我恳求你翻案,彻查,救南靖。”

谢展明白,那三个词,没有一个是她为自己求的。她或许早就料到,自己陷入此局必死的结局。

谢展道:“公主心系南靖与百姓,只是我与公主不过几面之缘,公主为何愿信我?”

“五年前,你从未见过我,却愿为我寻真相,不惜得罪权贵。”姜祈年微昂起头,眼中尽是欣赏,“我知你并非趋炎附势之人,纵然此案背后权力利益复杂,但你为清河谢氏,绝不会因此败给权势……”

这话让谢展回想起多年以前一个冰雪冻天的夜,院内昏暗的烛光映着祖父那张不苟言笑的脸,树枝粗细的鞭子一下一下抽打在谢展的后背,任凭母亲在一旁声嘶力竭地哀求,血色就这么从一个孩子的衣服里渗出来。

祖父漠然对他说:“言明,我要你记住谢氏的祖训。不依势要,不居显位,不预宫闱之斗,为国作纯臣焉。若有一日你违背祖训,别怪祖父不念亲情!”

谢展眼中闪过冷意,用力扯下腰间的玉牌,丢到她面前,那块玉牌磨得光亮,刻着一个“谢”字。

“公主可知一念错信,满盘皆输的道理?”谢展眼下一笑,全然变了神色,“谢某早已不是谢氏族人,微臣如今是刑部侍郎,今日是奉王后娘娘之命审理此案。公主可认罪?”

他是萧世兰的人?

这一瞬,姜祈年脑中闪过很多念头,很快她得到了答案。

“你一开始就是萧后的人。”

谢展没有回答,那便已是答案了。

她本以为回宫后已然能脱身这宫中的波澜诡谲,却不曾想还是被摆了一道。

那个曾说要为她摘星夺月的母亲,指认她弑父杀君。

那个为她在朝中舌辩群雄的少年,仅仅是为引她入局。

旧案固然难破,难不过人心之真假。

“谢大人说一朝错信满盘皆输,可我不解,我信一个人,为何有错?我不曾害过一人,为何都要我死?”她落下一道泪痕,苦笑参半,宛若夏日残荷,下一刻就要凋零殆尽。

她转而狠狠瞥向谢展,或许他早已习惯了虚伪,才能掩饰无瑜:“天纵奇才,不过尔尔。”

如此的话落到他耳朵里,却没有任何涟漪,他仍旧平和问道:“公主可还有什么遗憾的事?娘娘定会为您达成。”

“什么都能达成?”姜祈年眼中恨意丛生,含泪而笑,“谢展,那就让母后杀了你这条走狗!”

他没有动怒,微微敛眸,双膝跪下,伏地行一大礼道:“微臣今日来是送公主最后一程,愿公主心愿达成,来世擦亮双眼,切勿遇上我这般的走狗。”

……

谢展起身没有回头,没有过犹豫,那一抹绯红消失在所有的光亮中。

唯独地上的那块暖玉,泛着白色光泽,姜祈年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伸手想将它丢得更远一些,可谁料在草铺下察觉一丝冰凉,拨开草枝,才发觉这下面竟有一把刀!

柳叶刀?是她的刀,在岁安宫时未来得及拿走,怎会出现在此处?难道是,谢展?

老狱卒瞥了一眼,却视而不见,勾过那小狱卒的肩朗声道:“谢大人吩咐了,姜祈年如今重伤,无需费心。无论她是否认罪,明日朝堂太子自有决断。今夜,咱哥俩该喝酒喝酒,莫要为一个死人劳心费神。”

……

月若寒霜,一地银雪,风声四起,却没有半点生气。

铁锁被柳叶刀撬开,身上的窟窿还在淌血,她像一只虚弱的小兽,惊恐地顾着四周,几次摔倒,却又很快爬起。

她知道从这里逃出几率不大,可若是不逃,只能坐以待毙死去。

可姜祈年还没活够,她也不想再这样活下去了。

奇怪的是这一路,连一个看守的人也没有。她顾不及想太多,一向谨慎的她宁愿相信是谢展的计谋,这或许是他为给自己留下的唯一生路,无论如何都要拼尽全力。

天将明,黑白交接,素白的脸终于有了颜色。

最后一扇铁门开开了,黎明的一道白光照亮了无尽的黑暗。

可下一瞬,寒光乍现,不知从何而来的一支箭,一下刺穿她的胸膛!

她身子后仰,眼中盯着远处的亮起的半边天空,抓住胸口那一丝冰凉,疼痛如毒药般蔓延开。

姜祈年的五感正逐渐消散,那一抹绯色如幻影正步步靠近,谢展一手拿弓墩身而下,抚过她鬓间散发,他没有开口,像是在等待猎物渐渐死去。

她没有合眼,因为师父说死人的眼中会留下这人世间的最后一瞥,不甘、悔恨、不舍、留念都将定格于此。

他们都以为姜祈年死去了,可她仍能听得见这最终的审判:“帝姬姜祈年弑父杀君,如今畏罪逃狱,现已就地正法!”

祈年岁欢愉,花落入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