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圣水微澜(上)

乐起辞别卢喜,匆匆去寻找兄长乐举商议对策之时,远在百里之外的御夷故城,库莫奚俟斤乙居伐,终于从一场冗长而沉重的睡梦中挣扎着醒来。

梦中,他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随父亲匍匐在洛阳皇宫冰凉刺骨的金砖之上,朝觐那端坐于九重之上的中原天子。

然而,梦境陡然翻转,他竟高踞于那象征至高权力的龙椅之上!

俯视着丹墀之下,一群群身影卑微地匍匐跪拜:身着繁复锦绣官袍的中原大臣、裹着羊毛毡袍的柔然可汗、高车酋长,还有那些浑身刺青、装束怪诞的化外之民……

紧接着,视角再变,他重新成为统率万千草原铁骑的俟斤。在库莫奚勇士排山倒海的冲锋下,魏军的骑士与步卒如同秋日枯草般不堪一击。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之后,他傲立于巍峨的城楼之上,接受着族人山呼海啸般的膜拜。

恍惚间,仿佛拓跋鲜卑崛起于草原、问鼎中原的辉煌旧事,即将在他手中重演。

但是,再瑰丽的梦境也终有消散之时。

帐内一片昏暗,唯有篝火的余烬散发着微弱红光。

乙居伐茫然地呆坐许久,才从虚幻的荣光中抽离,沉重的现实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回。他活动着酸胀僵硬的肩膀,帐外隐约传来的喧闹声让他蹙紧了眉头。

“外面……怎么闹哄哄的?”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睡意和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向守在一旁的妻子染干敦问道。

染干敦一边从锅中舀出一碗肉粥递给乙居伐一边说道;“是妇人们在做弈列洛。这锅肉粥就是刚才她们送来的。”

染干敦正小心翼翼地从一口冒着热气的陶锅中舀出一碗稀薄的肉粥。闻言,她动作微顿,将碗递到乙居伐手中,低声道:“是妇人们又在‘弈列洛’了。这粥……是她们稍早前送来的。”

她的语气平静,却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压抑。

乙居伐接过温热的陶碗,指尖传来的暖意与妻子话语中的寒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沉默了,碗中升腾的雾气模糊了他的视线。

梦中那战无不胜的俟斤、号令四方的可汗、乃至睥睨天下的天子形象,在现实中瞬间崩塌,只剩下帐外那为战死亲人焚烧祭品、悲泣哀嚎的喧嚣,如同冰冷的钢针,刺破了他残存的最后一点幻梦。

那喧嚣不是胜利的凯歌,而是为他敲响的丧钟。

“俟斤……还是出去看看吧。”

染干敦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靠近一步,忧心忡忡:

“昨日你回来之前,我和乌豆伐想去讨要些祭胙,她们……她们非但不愿给,还……”

她想起那些妇人冰冷的目光和直呼的“染干敦”(汉女),心有余悸。

在这茫茫草原上,她和儿子唯一的依靠,便是眼前这个刚刚从权力巅峰跌落的男人。

乙居伐心中一沉,放下陶碗。

“乌豆伐!”他唤来儿子,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虚弱:

“去叫上侍卫,随我出去……”

然而,当乌豆伐依言上前,轻轻掀开厚重帐帘的一角,一束刺眼的阳光猛地射入昏暗的帐内,也仿佛照进了乙居伐此刻纷乱如麻的心绪。

乙居伐下意识地眯起眼,脚步却迟疑了——

出去?出去面对那些失去儿子、丈夫、兄弟的愤怒泼妇?面对那些质疑、怨恨、甚至仇视的目光?他该说什么?他又能说什么?

就在这时,帐帘并非由内掀开,而是被人从外面猛然起。

“俟斤醒了!”一个洪亮却隐含急切的声音响起。

话音未落,一群人已不由分说地涌了进来,带着帐外的尘土气息和一股无形的压力。

乌豆伐被挤得踉跄退后,只能跟在众人身后,紧张地看着父亲。

帐内瞬间被挤满。为首的是几个部族头目,他们的目光复杂,有焦虑,有不满,更有一种审视的意味。七嘴八舌的声音立刻炸开:

“俟斤!出征的勇士十不存一,回来的就这几千人。”

“族人的帐篷空了,什么都没了。”

“请俟斤拿出您的财物和牛羊,分给死者的孤儿寡母,分给活着的勇士们。”

嘈杂之中,乙居伐勉强捕捉到了核心诉求——瓜分他的财产。

一股久违的起床气混杂着被冒犯的愤怒直冲头顶,但多年位处高位的本能,让他硬生生压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放缓语气,试图维持住一个俟斤应有的威严与从容:

“好说,好说。我正要出去,便是为了此事。”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妻子染干敦写满忧虑的脸上,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战败的恶果,已经开始在他权力的根基上蔓延、发酵。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一个身形魁梧、圆脸阔口的汉子排开众人,径直走到乙居伐面前。他是库莫奚五部之一的首领,其父辈便自称“莫贺弗”,在部族中颇有势力。

“第二件事,”

莫贺弗的声音洪亮,盖过了其他嘈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

“族人们都怕了,怕魏人报复。我们商议,还是回弱洛水去,回咱们的平地松林才安稳。”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盯着乙居伐,话语中甚至带上了一丝挑衅:

“要是俟斤您……年岁大了,走不动这远路,我莫贺弗倒还骑得动烈马,挥得动弯刀!”

莫贺弗的话语,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瞬间在帐内激起了更大的波澜。

乙居伐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环顾帐内每一张脸,试图从中分辨敌友。

回弱洛水?这个念头他自己刚才也闪过。避其锋芒,退回熟悉的松漠林海,确是最稳妥的选择。

但此刻,这提议从莫贺弗口中、以近乎逼宫的方式说出,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乙居伐能忍受众人瓜分他的财产——那是战败者必须付出的代价;但他绝不能容忍有人公然挑战他作为俟斤的最高决策权,尤其是关乎整个部族迁徙存亡的大事。

“魏人?”

乙居伐提高了声调,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镇定和一丝强撑的轻蔑:

“他们不过是一群自身难保的叛军,此战他们同样元气大伤。我们就在这御夷城扎下根来,他们又能奈我何?”

他这番说辞,与其说是讲给众人听,不如说是在重申自己的权威,是在告诉所有人:走还是留,只有俟斤才能定夺!

帐内如同被投入沸水的油锅,争吵声顿时响成一片。

赞同乙居伐意见的竟也不少,并非他的话多有道理,而是“俟斤”这个身份本身,以及乙居伐十五年积累下的、尚未完全消散的威望,仍在发挥着作用。

这微弱的支持,让乙居伐心中稍定。

“好了!”

他猛地一挥手,用尽力气压下喧哗,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都先回去!立刻去将我名下的财物、牛羊清点出来,凡战死者家眷,得双份;生还勇士,得一份。至于去留……”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莫贺弗:

“事关全族命运,非一人可决。过两日,召集诸部大人大会,共同商议定夺。”

众人见他态度坚决,又搬出了诸部大会,一时也不好再逼迫,只得带着各异的心思,吵吵嚷嚷地退了出去。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也仿佛抽干了乙居伐全身的力气。

他疲惫地跌坐回地毯上,背靠着冰冷的毡壁,目光落在染干敦和儿子乌豆伐身上,充满了深深的忧虑。

虽然还有人因积威而支持他,但莫贺弗的野心已如秃鹫般显露无疑,而其他人的态度,也变得暧昧不明。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倦怠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明明才睡醒不久,这身心的疲惫却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

或许……是真的老了?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

不如就此让出俟斤之位,只求为乌豆伐换得一部分忠诚的部众和牛羊,保他们母子平安?

这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他强行压下。不,还有转机!

“我要去见辱纥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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