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荒人最终还是强忍着疲惫和伤痛离开了家园,昼夜兼程奔袭御夷故城。
促使卢喜同意并让乐举最终下定决心的,并非吵嚷的丘洛拔,也不是急于报仇的贺赖悦,更不是年轻的乐起,而是所有怀荒人面临的巨大现实危机:
粮食和牛羊真的不够了。
经过卢喜等人的仔细清点,怀荒义军的首领们发现,就算宰光剩余牲畜,顶多也只能撑到冬至。
要知道,过去怀荒人并非经常吃肉。大多数时候,人们依靠母畜的奶,加上自己种的粗粮、从塞内换来的谷物或野外挖的野菜草根为生。
宰杀牲畜等于坐吃山空,意味着在最冷的时节他们将没有任何食物。
卢喜的担忧有道理,怀荒士卒的疲惫显而易见,丘洛拔等人想借军事冒险攫取权力的意图也很明显。
但眼下,所有怀荒人面临的根本问题是:还等不到官军来讨伐,大家都会饿死。
那么,对于一群走投无路、又手握武器的人来说,解决之道就是不顾一切打出去。
所谓“邻居屯粮我屯枪,邻居就是我粮仓”,正是此理。
怀荒人附近有两个可能有足够粮食的邻居:西边的柔玄镇及其背后的恒州(今大同一带),以及御夷镇及其背后富庶的幽燕地区(在怀荒人看来)。
但无论选择哪个邻居做粮仓,他们都无法忽视另一个邻居的存在。
库莫奚人的老家远在东北方千里之外的弱洛水和平地松林。御夷故城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个新据点。此战库莫奚损失惨重,连俟斤都带头逃跑,惊惧之下很可能想撤回老家。这样看来,短期内库莫奚人确实没有继续威胁怀荒的能力和必要。
对于卢喜等人的谨慎态度,乐起也表示理解并部分认同:
表面和短期看,怀荒义军确实没必要和库莫奚人死磕。但他考虑的是更深层的问题。
一来,库莫奚人只是远遁,并未彻底丧失战斗力。而且其首领乙居伐很老练,之前的战斗中,他在最混乱时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迅速撤出战场以图重整。
若非突降雷雨打乱乙居伐的计划,那场战斗还有下半场。
二来,怀荒镇举镇迁徙已成定局。
时过六月,连年战乱已彻底断绝在本地抢耕复种的可能,存栏牲畜日渐减少。他们必须去攻打北魏境内的其他军镇或州郡获取粮草。
届时,怀荒草原将出现巨大真空,难保库莫奚人不会卷土重来。到时前有长城堵截,后有库莫奚追兵,稍有不慎,怀荒义军就可能困死、饿死在茫茫的塞外草原。
三来,西边至今没有传来其他军镇起义的消息。按过去的记忆,沃野镇也是在这时候举起反旗且闹出了远比怀荒镇更大的动静。可是谁敢保证乐起这只小蝴蝶没把西边的起义给扇飞咯?
所以乐起也想通过袭击库莫奚老巢获取战利品,这样就能在怀荒镇多停留一段时间。既可以观望形势,寻找合适的介入时机,又能进一步整编队伍,甚至在思想上或权力上达成统一。
争吵半日后,最终由乐举拍板定下计划。
此去御夷故城不过二百里。集中城中所有战马,按一人双马配置,挑选体力尚好者,组成一支三千人的奇兵。
当天凌晨出发,第二天夜里即可抵达。这顶多比溃散的库莫奚败兵晚到半天或一天。趁库莫奚人不备,一鼓作气攻入城中,对其首领实施斩首。
一旦群龙无首,余众便不足为虑。兵力方面,据众人清点战场尸体后估算,库莫奚人剩下的可用战兵约有一万到两万人,且应有不少溃兵并未逃回御夷故城。
“我不同意!”
乐举与丘洛跋、卢喜等人初步达成一致,又取得贺赖悦支持,正开始动员挑选勇士组成奇袭部队时,却在慕容武这里碰了钉子。
“大郎你带队,我胡洛真没意见。可凭什么丘洛跋是前锋?选的勇士也多半是他的人?”
慕容武大声嚷嚷,抱着胳膊扭过头去。嘴上说没意见,行动却明显不满。
“胡洛真,你发什么疯!”一向好脾气的徐颖见慕容武耍性子,也发起火来。
“上次咱俩分处左右翼,手下兄弟几乎人人带伤,跋弥又在野外困了好几天。这次不选丘洛跋他们选谁?而且你看看你自己,大腿挨了一箭还想骑马冲锋,疯了吗?”
慕容武不答话。徐颖叹了口气,把乐起拉到一边小声道:“胡洛真吃醋了,你和大郎赶紧哄一哄。”
乐起一拍额头,这思想工作真难做!
但大哥乐举却从容得多,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大舅子兼发小的脾气了。
“哎呀,我的胡洛真欸,是我乐大郎不识好歹,给你赔不是了。光顾着找丘洛拔和贺赖悦商量,几件事都没先来问你,是我的错。”乐举说着偷偷踢了弟弟一脚。
乐起会意,赶紧帮腔:
“胡洛真大哥、显秀大哥,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起兵以来你也看到了,其他人各有心思。大哥去找他们,自然是要跟他们……嗯,谈条件。”乐起一时没找到合适的词,只好连比带划:
“咱们四个一条心,很多想法都一样,时间又紧,只能先去找别人。费了不少口舌!”
“总之都是我乐大郎不好,哥几个多包涵。”乐举这次学乖了,不能把徐颖给拉下。
“你知道就好。”慕容武闷声应道,“那行,原谅你也成,但你必须带上老徐和二郎!”
“奶奶的,被你们演了双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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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于北魏朝廷庞大的战争机器,怀荒人说干就干的效率相当高。这一点,连暂时陷入混乱的库莫奚人也比不上。
为避免被溃散的库莫奚人发现,乐举率三千怀荒义军特意从燕山脚下绕行,先到沽水源头,再折向北方,沿濡水从正南方接近御夷故城。
“连着赶了两天路,人困马乏。所有人先在此休息,恢复体力,明早出发突袭库莫奚人!”乐举勒住缰绳,打破短暂的沉寂对身边众人说。
“司马,请让我带两个机灵的弟兄,绕过去探探库莫奚人的虚实。”屈突陵拍马上前一步请命。
作为贺赖悦的代表,又出身奚族,去年还当过信使去过御夷故城,故而屈突陵是突袭队伍的重要成员。
得到乐举首肯后,屈突陵也不多话,向众人微一拱手便离去。
不过他的语气让丘洛跋有些诧异:贺赖跋弥的手下现在都称呼乐举为司马了?装什么呀。
“呃…你们说说,这库莫奚人怎么这么可笑。这么小的部族,这点人马,活在世上已是蒙受朝廷恩惠,他们有什么资格掺和咱大魏的事?”
丘洛跋一时不知如何称呼乐举,干脆打了个哈哈。
慕容武闻言笑道:“这帮人哪敢打大魏主意,就是一伙偷鸡摸狗的惯犯。这回打赢了,统统交给老徐收拾,他当过狱队最拿手!哈哈,乐司马,你说呢?”
乐举摇头不语。一旁的乐起却忍不住道:
“若认为库莫奚人弱小就没资格上牌桌,那我们这群刚打出‘清君侧靖国难’旗号的乱民乱军,又算什么东西呢?”
慕容武和丘洛拔被噎住,一时难以接受乐二郎的说教,若是乐举说这话他们倒是可以听一听。
乐举也感到了突然的尴尬气氛,拍了拍弟弟的脑袋,顺势说道:
“国朝自孝文以来臻于鼎盛,疆域辽阔何止万里,百姓丁口以千万计。可洛阳城里那些国姓高门,也是从五千里外乌洛侯国的石室里走出来的啊。”
库莫奚人故地弱洛水之北是地豆于人,地豆于北面就是乌洛侯人,距北魏旧都平城足有五千里。
太武帝拓跋焘在位时,乌洛侯人入朝觐见,称其国西北有拓跋氏祖先的“旧墟石室”。太武帝遂派中书侍郎李敞前去代为祭祖,并在石壁上刊刻祭文而还。
乐举话未说透,但在场众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们连库莫奚人都看不起,那远在库莫奚之北几千里、“其地下湿,多雾气而寒、入冬则穿地为室,夏则随原阜畜牧”、落后到极点的拓跋氏祖先又如何?
但正是这些拓跋鲜卑,完成了自永嘉之乱后匈奴、羯、氐、羌都未能实现的真正统一北方的大业,连建康来的士大夫也不得不承认“衣冠人物尽在中原”。
“鲜卑人确实是从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出来的,我怀荒丘氏源自乌桓单于丘力居,和他们不是一个路数。”
“那也没好到哪里去。”汉人良家子出身的徐颖忍不住狠狠吐槽。
而正牌鲜卑人出身的慕容武倒不当回事——乐大郎说的是拓跋鲜卑,关他姓慕容的什么事:
“好啦,咱们的乐大郎乐司马。我知道你担心我胡洛真轻敌,放一万个心好了,这种脑袋别裤腰带上的事,我不会当儿戏的。”
翌日一早,怀荒义军再度向御夷故城进发。午后不久,他们迎面遇上了昨夜提前出发侦察库莫奚情况的屈突陵一行人。
说是一行人,是因为他们似乎还抓了几个俘虏。
“司马,我的弟兄抓了三个人。”
“舍利大哥,怎么回事?”乐起见屈突陵神色古怪,好奇问道。
屈突陵朝身后招招手,表情相当微妙。骑士押上来三人:两男一女,两大一小。衣着还算华丽,不像库莫奚的哨骑或牧民,倒像逃难的一家三口。
“这是库莫奚的俟斤乙居伐,还有他的婆娘和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