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会猎牛川(下)

“还要怎么办,他敢来就打呗!”

有人在下面起哄。短粗汉子不满地瞪了起哄的人一眼,“你说的倒是简单,问题是谁来?”

“谁来打谁呗”又有人接口呛道。

短粗汉子一下涨红了脸正要发作,却被旁人按住了肩膀:“你们也别瞎起哄,人家问的是打官军还是打沃野人。”

“他问的是谁来,我回他谁来打谁,不行?”刚才呛声的人反驳道。

“你!”

会场顿时乱作一团。

看着下面纷乱的人群,丘洛跋心里也七上八下打起鼓来。因为他注意到慕容武和徐颖似乎毫不惊讶,连贺赖悦也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怎么回事?难道只有我被蒙在鼓里?乐大郎这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丘洛跋狐疑地盯着乐举,想从他身上看出端倪。一股无名火腾地升起——

为什么别人都知道,偏偏瞒着他丘洛跋?人马被分走一大半,是不是也是乐大郎计划中的一环?

“老丘,”乐举没理会闹哄哄的会场,侧身握住丘洛跋的手,压低声音解释道:

“早上我去找你,你又出去打猎了。后来周围人多嘴杂,实在不方便开口。一刻钟前我才刚告诉胡洛真。”

胡洛真是乐举最亲密信任的人,连他也是刚知道,丘洛跋心里顿时舒坦了不少。

“不过大郎,这究竟怎么回事?你到底想干什么?”

乐举抽回手,轻轻拍了拍丘洛跋的手背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起身接过吴都递来的铜锣,“砰砰砰”用力敲了几下。

一千年后有人总结:“胜仗最能解决思想问题”。原因就是胜仗天然赋予领导者巨大的权威。

接连带领怀荒义军打赢两仗,还缴获了十余万头牲畜,让怀荒人得以喘息的乐举,还是有点让会场安静下来的威望。

乐举放下铜锣,走入人群。所过之处,众人纷纷让路,或起身拱手,或抚胸微躬,更多的则是将目光紧紧钉在他身上,随着他的步伐移动,直到他站定在人群中央。他回身望去,目光正好迎上丘洛跋等人:

“叔伯兄弟们问我,究竟要把大家带到哪里去。但我想先问问,我们是从何处来的。”

“最早问话的寇家大哥,祖上是设立怀荒镇时从平城迁来的。刚才跟他吵嘴的那位也是代人,家里几十年前迁来。”

“包括贺赖军主,在座的怀荒叔伯兄弟,祖上多是鲜卑望姓子弟,祖先不是酋长,就是高官。”

“还有丘军主、慕容军主、都督府的僚吏们,则是胡夏、前燕、西凉的后裔。而我乐氏,则是从青齐迁来的豪强。”

“想当年,六镇里哪家哪户不是高门大姓?那时候天下谁不知道,想要立功受爵,就得往六镇来!”

“可是,我乐大要问问大家,为什么我们今天要在这里放羊?而洛阳城里同姓同族的,却在享福?”

乐举顿了顿,目光扫视全场。

“活不下去了呗!”人群某个角落响起一句抱怨。

乐举转向声音来源:“说得好啊!朝廷放纵蠕蠕抢我们的牛羊,践踏我们的田地,宁肯把粮食、种子白白送给柔然人,也不肯分给我们!我们是饿坏了!是被欺负够了!”

“可我想问问,难道咱们是今年才饿肚子的吗?是今年才被欺负的吗?”

人群再次陷入沉默。

“为什么咱们几代人辛辛苦苦为国戍边,却子子孙孙都得困在怀荒呢?为什么有本事的人,一辈子也当不上军主呢?咱们的命,就这么贱吗?”

人群骚动起来,有人猛地站起:“不是咱们的命贱,是朝廷看不起我们!”

乐举双手虚按,示意激动的幢主坐下:“可是我看,不仅朝廷看不起咱们,咱们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那幢主脸涨得通红,想要反驳。乐举却不等他开口,继续发出连串质问:

“不过才靠着拼死一战,弄了些牛羊肉开开荤就满足了。难道大家就这点志向吗?”

“被人欺负了不敢还手,难道大家就没点脾气吗?”

“今天吃饱了,就不想明天的事?难道大家就没想过这批牛羊吃光了,明年吃什么吗?”

“蠕蠕前脚才走,官军也许明天就要来讨伐,西边的沃野镇也反了,咱们却只知道放牧、打猎?难道大家就这样坐着等死吗?”

这一连串反问,让站起身的幢主和其余众人哑口无言,嗫嚅着不敢回应。

“在座的叔伯兄弟们,谁不是五岁会骑马、六岁会拉弓、十岁就敢舞刀弄枪上阵杀敌?难道你们就没点脾气,打算一辈子就放羊牧马吗?”

“我乐大没喝过二两墨,但也知道一个道理:绝不能坐着等别人的刀砍到自己脑袋上才后悔!”

“叔伯兄弟们信得过我乐大郎,就和我一起试试自己的本事。信不过的,就带着本幢本队的乡邻回怀荒,绝不阻拦。”

会场第三次陷入死寂。

乐举环顾四周,见既无人反对也无人赞同,心头不禁涌起失望。

是啊,现在的日子似乎也不错,没了镇将的压迫,没了外敌的侵逼,谁又愿意再去刀头舔血呢?

乐举何尝不想搞个人独裁,一声令下全军随行?

然而六镇社会根深蒂固的“等夷”关系,逼迫他不得不采取大会形式,以获取所需的支配权。

自太武帝离散部落以来,同一氏族分处各地,加之禁止镇民迁徙的禁令日益严苛,塞上的华夷诸族都丧失了原有的社会纽带。

就像后世一个河北的赵姓人不会认为陕西的赵姓人是亲戚,顶多客气一句“五百年前是一家”。

人终究是社会性动物。

当原有的血缘纽带断裂后,乡里、婚姻和朋友等平等关系便成为连接人群的纽带。

如此一来,在座的绝大多数人视彼此地位是、也该是平等的。

故而无论谁想要动作,必须取得军官团队的一致支持。

乐起见时机差不多,捅了捅身边人一下:

“我吴都有话要说!”

“我之前奉命去柔玄送信,又被造反的难民裹挟到了武川城下。亲眼看到了柔玄人的惨状!”

“柔玄人跑去入伙,可沃野人自己都吃不饱,拿什么分出来?柔玄人只能顶着官军的刀枪箭矢去爬城墙,才能勉强混到一口吃的!”

“我就看明白了,守家犬到哪里都只能吃屎。我吴都没啥本事,就是不愿意坐着等死,大郎,你去哪,我就去哪!”

“大郎,你说说咱们该怎么办吧?”

“对,大郎你说吧,咱们都跟着你走!”

会场中终于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应和声,乐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打下柔玄、控制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