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桃源追凶

“龙？”

闻此言，陶九川先是一愣，随即猛地揪住他的衣领，带着审视的目光严肃道：

“陈三，你是疯了吗？敢在此地胡言?小心我断了你这个月的廪给！”

直击要害的警告让陈三浑身一颤，混沌的脑子终于清醒了几分。

趁着这个间隙，他用眼神扫向人群，身旁的县卒立刻会意驱赶村民。

此刻的陶九川内心是复杂的。

西晋以儒学思想作为治国核心，官员办案需遵循以经断狱原则，公开宣扬鬼神之说是为大忌！

先不说他到底看到了什么，上游有没有发现新尸，单单方才那声“龙”，已够让愚民编出十版志怪传闻！

作为一县治安官，他带队来处理案件本身就是为了安抚民心还以公道，可不是想散布什么惑众之言激起民变的。

目前来说，这起案件的离奇程度远超陶九川的想象，他绝不能让这股蕴含鬼神色彩的恐慌情绪扩散出去。

若不是陶九川勉强信得过陈三，恐怕还真以为他是五石散磕多了故意来捣乱的。

“说清楚。”待到人群散尽，他松开陈三，声线压着火星。

“上游什么情况?你口中的龙又与尸体有何干系?若有一字虚言…”

“陶县尉！我真看见了！”

被陶九川刀锋般的目光钉在原地。

陈三扑通跪倒，喉间挤出嘶音：“那白龙腾水而起，转眼间…酉水里就浮出三具尸首啊！”

据陈三所述，半个时辰前他奉命巡查酉水上游，严防渔户冒险出船。

行动很顺利。

酉阳地偏人稀，但自从“七日六尸“的惨案发生后，酉水早已成了谈之色变的凶地。

莫说寻常百姓，就连胆子最大的船家，也不敢在那片泛着死气的河面上多作停留。

本是无波无澜的差事，却在返程时陡生变故！

就在他巡查完毕准备打道回府之际，酉水河滩突然狂风大作，一道遮天蔽日的身影裂云而下！

虽隔甚远，陈三仍一眼认出了那神话中才有的鳞爪须角。

白龙凌空盘桓不过数息，倏忽隐入浓云，风止浪息，河面竟平静得瘆人。  

而就在这死寂中，三具浮尸顺流漂至他眼前。  

“等等！你是说，这些尸首都是在上游发现的？”

陶九川很快抓住重点，忙不迭的询问道。

“是…包括先前的六具尸首也全部出自上游，顺着酉水一路漂下来的。”

“陶县尉，我所言句句属实！还有几个一块当值的同僚也看到了！他们都可以为我证明！”

陈三还想再争辩几句，但陶九川显然心思不在龙上面，挥挥手把他打发到一边。

他抬头凝望酉水上游，河道蜿蜒曲折，脸上不由得陷入深思。  

眼下七条人命已滚作十条，案件更牵扯巫蛊重罪，依照《晋律》处罚标准，别说仕途会断送，怕是性命都将难保！

纵使运气好能侥幸破案，革职流放亦难幸免，但若是放任“酉水龙王”的流言肆虐…

官府为平民怨，弃市曝尸将会是他的唯一结局！

如今之计，唯有亲自去源头寻找线索一探究竟。

至于陈三所说的龙，陶九川只能用海市蜃楼来强行解释了。

“备筏，我去上游一趟。”

…

一刻钟后，几个县卒拖来一艘陈旧木筏，为首一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拱手道：

“属下办事不利，请陶县尉责罚。”

陶九川瞥了一眼木筏上缠了九匝的朱砂绳，瞬间明白了底下人的难处。

大溪镇毕竟是穷乡，几乎全镇人都靠打渔为生，木筏这东西可是一家人吃饭的饭碗，珍视程度不言而喻。

就算部分人家有富余木筏，在这个节骨眼上也不敢轻易外借，生怕下水后再沾染上什么晦气。

处处碰壁的县卒没有办法，只得翻出刚入库不久，死者曾用过的木筏拿来交差。

朱砂乃至阳至刚之物，九又为阳数之极，缠九匝正是取其镇煞之意。

因此，在所有人眼中，这艘上面死过人的木筏都是一件名副其实的“不祥之物”。

不过陶九川对此并不在乎。

他随手找来一根趁手的竹篙，抬脚踩上了木筏。

操控木筏前行并不难学，经过现场一个出身水乡的县卒简单教导，没一会他便彻底掌握。

就在陶九川准备动身去往上游时，陈三叫住了他。

“陶县尉…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吗？”

望着他那张稚气中带着困惑的脸，陶九川笑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

…

酉水深处。

陶九川乘着孤舟沿水道逆流而上，酉水在此陡然收窄，两岸峭壁如斧劈刀削，仅余一线天光。

途中他见到了陈三所说的三具新尸，无奈受限于木筏太小和水流湍急的缘故，只能放任他们继续漂浮。

他绕过尸体继续向前，岸边场景飞速变换。

也不知走了多久，视野开始变得开阔，刹那间，面前一片桃花林突兀的映入眼帘。

“酉水里还有这种地方？”

感受到此地水势渐缓，陶九川放慢了速度，好奇打量起这片桃花林。

三月桃花初绽，本应是零落疏枝的时节，此地却反常地开得泼天绚烂。

一阵微风拂过，簌簌声如耳语，掉落的花瓣竟似活物般贴筏攀附。

站在桃林中，他恍惚了一瞬。

不知为何，陶九川猛然想起了陶渊明所著的《桃花源记》，文中记载的桃花源似乎正是这样一番景象。

只不过陶渊明是在南朝永初年间撰写的《桃花源记》，眼下还处在西晋初期，这前后相隔百余年的光阴不免让他心中生出些许唏嘘。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

脑海中不断回忆起桃花源记的内容，陶九川学着捕鱼人的路线撑筏穿过桃林。

待到行至桃林尽头后，他来到了溪水发源的地方，果真发现了正前方的一座山峰。

山边有个人工凿成的岩缝像是入口，从中隐隐约约透着光亮，与原版《桃花源记》的描述完全如出一辙。

陶九川警惕地扫视岩缝四周，视角忽然捕捉到了某处的异样。

他伸出手，从长满青藤的石壁上硬薅下一个锈迹斑斑的物件。

这是一把类似枪形的简陋铜器，拿在手上有些沉甸甸的，凭外观鉴定陶九川感觉很像是先秦时期的青铜弩机。

为了确定自己的判断，他用衣袖擦了擦弩机上的灰尘，拿在阳光下仔细检查起来。

由于时间的侵蚀，铜弩锅匣覆满绿绣，弩臂，望山以及悬刀这些核心部件均已损坏。

好在秦朝兵器一直实行着“物勒工名”的制度，官方制弩必须留下匠师铭文方便责任溯源。

靠着自身的专业知识，陶九川很快在弩机侧面找到了铭文。

“廿六年，丞相斯，寺工…”铭文在这里中断，后面的文字被锈迹抹去。

虽然信息并不全面，但已经足够证实陶九川心中的猜想。

将上面的内容翻译过来，很容易就得出了这把弩机的具体来历。

弩机铸于秦始皇二十六年，由丞相李斯监造，出自寺工匠人之手。

是货真价实的秦时铜器。

不止于此，陶九川还砸开郭匣，竟在内部发现了鸟兽花纹装饰，中心位置一个秦篆刻下的“徐”字进入视线。

“怎么会如此巧合…”

看着与半块玉壁有着相同文字的弩机，三息间，他的念头豁然贯通。

弩机铭文与玉壁沁色皆属秦制，而《桃花源记》曾述避先秦战乱，这两件证物直接把线索引入了眼前的桃源之中。

觉得到端倪的他，迅速意识到酉水浮尸案绝对跟此地脱不了干系！

陶九川取出玉壁摩挲，将其与郭匣上的“徐字”比对，更加印证了他的推测。

“看来这次是找对地方了。”

他把证据小心收好，思索再三决定孤身进入。

既然来都来了，那他不妨去见识一下这片所谓世外桃源的庐山真面目。

或许，整个案件的真相由此便能揭开。

陶九川握住环首刀，竹篙一点，扁舟慢慢挤入“初极狭”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