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同舟袍泽

“延舟!延舟!”

就在陶九川沿着船舱外的露天走廊。

准备下到甲板近距离观察整艘船布局时,几声呼喊突然自背后响起。

他顿住脚步,循声回望,见一黝黑大汉此刻正大步流星的走来。

这人约莫三十上下、头戴铁制笠盔、身披鱼鳞软甲、腰间挎着横刀,一副水师将佐的装束。

“延舟…”

“方才海上起了大浪,我本想去知会你一声,倒让你先出来了。”

“感觉怎么样?没惊着吧?”

大汉说着已到跟前。

他摘下笠冠往腋下一夹,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坚毅脸庞,似是关切的询问道。

二人四目相对的刹那,陶九川根据记忆,蓦然想起了这名汉子的名字。

公孙廉,字鹏越,其身份貌似是位随船将士,自己曾在登船那日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无碍,我在船舱里闷得很,听到动静就想着出来瞧瞧,没想到竟然碰上了起浪,真是劳烦鹏越兄挂念。”

陶九川对他还以微笑,随即便拱手作揖,客气地打了个招呼。

不过,由于尚未弄清对方具体官职。

为了避免失礼,陶九川选择依照年龄长幼,直接称呼他为鹏越兄。

这般称呼,既能表达对其善意的感激,又可迅速拉近彼此距离。

眼下他对这艘楼船的情况知之甚少。

若能借此与这位水兵将士建立联系,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害,延舟兄弟,这点小浪压根就不算什么,想当初我在琅琊练兵那会,比这大得多的海潮也遇到过!”

“兄弟你啊,就是平常出门太少,不清楚这海上到底有多凶险。”

“其实早在上船那会,我就寻思着把你邀来一叙,权当咱兄弟做个伴。”

“此行路途遥远,看你整日待在船舱里闭门不出,也不怕把自己闷出病来?”

公孙廉的话,带着武将典型的粗犷风格。

不仅展露出自己大大咧咧的本性,还在结尾间接地损了陶九川一句。

虽是明着嘲讽的话头,话里倒没什么恶意,陶九川显然不会放在心上。

当听得公孙廉有意亲近自己后,他顺势借坡下驴,再度拱手诚恳道:

“鹏越兄教训的是,此去仙山不知多久,小弟初涉海事,正欲向兄长讨教一二,日后免不了多叨扰。”

作为穿越者,陶九川并无什么所谓的文人风骨,因此他深谙与这类武夫群体的相处之道。

自古文武相轻,文臣和武将多有不合。

究其原因,除了帝王权术的制衡外,归根结底还是双方未能换位思考所致。

而经过简单接触,他看出公孙廉这位水军将领秉性耿直,相处起来毫无虚伪作态。

面对这种纯粹的行伍之人,最佳策略便是在他所专精的领域适当放低姿态。

不仅能给予公孙廉足够的尊重,又可满足武人特有的心理需求。

你敬他一尺,他自会还你一丈。

以敬意换诚意,实乃人之常情。

无论他找自己是解闷还是另有所图,总归是个好的开端。

“哈哈!好说好说,海务诸事尽管找我便是,千万别见外!”

对于陶九川的请求,公孙廉爽朗应下,拍着他的肩头小声道:

“贤弟,不瞒你说,比起朝中那些酸腐儒生,贤弟当真是顺眼百倍!”

见这文官竟屈尊求教,公孙廉顿觉面上生光,望向陶九川的眼神愈发透着欣赏。

二人闲聊一会儿,陶九川始终保持着谦逊姿态。

交谈间,他时不时询问对方有关海事的内容,让公孙廉好好的过了一把为人师表的瘾。

由于是第一次在文官,尤其还是以博物洽闻见长的太史令面前展示专长。

这名水军将领表现出超乎寻常的耐心,面对提问可谓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公孙都尉,下官有要事禀告!”

正当二人聊得尽兴时,一个水兵不合时宜地从甲板奔来,打破了此刻的氛围。

“哼,行事如此慌张,成何体统!我当初就是这样教你的?”

看着突然闯到跟前的水兵。

公孙廉冷哼一声收起笑容,似乎被打搅了兴致很是不满。

“都尉恕罪,确有突发状况,否则断不敢惊扰…”

被训得发懵的水兵垂头低语,实在想不通这位将领为何会发那么大的脾气。

“罢了!”

他一甩袖口打断水兵。

“有话快说,我倒要听听这船航行的好好的,能出什么岔子?”

“遵、遵命…”

水兵颤颤巍巍地抬眼,刚欲讲话,目光却扫到了一旁的陶九川。

“这位是?”

顺着他的视线瞥去,公孙廉语气稍缓,开口介绍道。

“此为随船太史陶公,既在同舟,便是袍泽,但说无妨。”

“禀公孙都尉,前番风浪折了主桅,按照船上的工师估算…或需在此滞留旬日。”

“区区这点小浪就要停泊?”

闻此言,公孙廉眉头紧蹙,显然有些难以置信。

“你去告诉工师,让他们抓紧抢修,三日之内务必完善!绝不可延误航期!”

“遵命!”

“去吧。”

水兵很快领命离开。

待到他走后,公孙廉重新挂上笑容,讪讪解释道:

“海上航行本多故障,只是没想到这次竟然会耽搁那么久,让延舟你见笑了。”

“鹏越兄说的哪里话,正所谓世事皆难料,更何况是在这波谲云诡的海上。”

“船坏了修便是,你我兄弟倒也乐得清闲几日,你说对不对啊鹏越兄?”

“延舟所言极是,这种豁达心态为兄自愧不如啊!”

听着陶九川的安慰话语,公孙廉连连称是,对他的好感不免又多了几分。

此时海浪卷起的阴霾彻底消散,太阳重新高悬,甲板上飘出缕缕炊烟,散发出一股鲜香。

到了该用中食的时间了。

“唉,自打上了这船,顿顿都是吃鱼,嘴里简直淡出个鸟来!”

闻到熟悉的味道,公孙廉无奈的揉揉脑袋,这种单一的饮食饶是他也不太习惯。

“对了…”

说着,他忽地凑近,挤眉弄眼道:

“我在上船前带了一壶家乡的好酒,眼下这船上又没什么事,延舟兄想不想尝尝?”

将公孙廉的动作尽收眼底,陶九川顿时了然。

这武夫哪是来嘘寒问暖,分明是想借故寻个酒友。

他心下暗笑,面上却郑重道: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个半时辰后。

陶九川把烂醉如泥的公孙廉扶上床榻,向侍卫交代几句,随后悄然离去。

“古时的酒酿,度数果然低啊。”

漫步在甲板上,头脑清醒的陶九川回味着方才交谈内容,嘴角不禁泛起笑意。

在这段时间的推杯换盏中。

他借着酒劲不仅摸清了人员建制,更把航行情况探听的明明白白。

按照公孙廉所言,他现在所乘的这艘楼船名曰“蜃楼”,负责统率整个船队航向。

而除了“蜃楼”船外。

还有若干艘运载着工匠粮草,以及数千名童男童女的舫船仓船紧跟其后。

身为楼船都尉的公孙廉,虽明面上是坐镇主船。

实则是背地里监视徐福的暗桩,防止他拥兵自重生出不臣之心。

当然,若是公孙廉的部队被徐福策反,始皇帝也早已想到了应对之策。

在主船周边的船队里,另有两名和他平级的军官分管粮草押运,时刻洞悉着他们的动向。

三方势力互为掣肘。

这般精密制衡,足以可见始皇帝对本次出海倾注的心力。

同时,他还从公孙廉口中得到一个关键信息。

那就是这支船队的灵魂人物——方士徐福即将结束闭关,预计近日就要会见他们。

这一趟可谓是收获满满。

陶九川登上楼船二层,徐步来到走廊尽头,在阴影处藏好身形。

这个位置堪称绝佳,能将下层甲板的场景一览无余。

月光之下。

一袭白袍的青年方士立于青铜祭坛前,手捧三炷香俯身插入祭坛中。

霎时间,一群红衣童男童女自舱底暗门鱼贯而出,蹦蹦跳跳登上甲板。

这场怪诞无比的仪式,就此在月下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