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庭轩再次见到希尔已是半个月后,在前线的汽修连。
“希尔上尉,希尔上尉。”
随着魏庭轩的连声呼唤,满身污泥,胡子和脸颊都满沾了油污的希尔从一辆军车底下爬了出来,嘴里依然叼着心爱的烟头,不过,里面没有烟丝。
深重的愧疚和莫名的气愤让魏庭轩眼圈发红,声音颤抖:“真的抱歉,是我连累了你。”
希尔随手丢掉扳手,脱掉脏兮兮的棉布手套,热烈地握住魏庭轩的右手,笑嘻嘻问道:“魏,咱们的计划成功了,对吧?”
“是的,多亏你的指点。”
魏庭轩后退半步,向希尔毕恭毕敬地90度鞠躬,“希尔先生,多谢!”
希尔上前拍了拍魏庭轩的肩头,“魏,你去了运输队,我到了汽修连,虽然确实有点惨,可朋友们的生命保住了,不是吗?假如你什么都没做,我们还在维修连,虽然挺舒服的,但惨剧却不可避免。”
“我们付出了代价,但这是值得的,因此,不要有任何的愧疚,更无需对我心存感激。”
魏庭轩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木质烟斗,双手捧到希尔面前,“这是我在火车上买的,不是很贵重的东西,算是我的一点心意,请务必收下。”
“石楠木根瘤?”希尔的目光立刻被烟斗牢牢吸引住了,“难道出自圣克劳德工匠之手?”
魏庭轩回想了一下,“卖木雕的太太说她是从德军占领区逃过来的,她要去巴黎投亲,这些木雕太重……”
“哦,捡到宝了。”希尔把烟斗拿在手中把玩几下,“魏,这个礼物我收下,谢谢你!”
希尔收起烟斗,随手解掉衣服扣上的怀表,放进魏庭轩右手掌心。
魏庭轩一边缩手,一边连声拒绝,可却被希尔强壮有力的胳膊阻止:“魏,我们是朋友,理所应当相互帮助,替对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同样的道理,朋友之间,经常会交换礼物。”
魏庭轩无法反驳,只好道了声谢,把怀表收起,向希尔道别——他是随车过来搬运弹药的,只有半个小时的休息时间。
临别之际,希尔叹口气,“魏,如果没有意外,这次可能是咱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为什么?出什么事情了?”
“别紧张,不是出事了,而是战争快结束了。”希尔解释道:“美军参战改变了战场的力量平衡,德国人会孤注一掷,迅速消耗完最后的力量,然后不得不认输。”
魏庭轩对国际形势和战场态势知之甚少,但他知道希尔学识渊博又见多识广,直觉告诉他对方说的应该错不了,便点点头,“那我们华工团很快就要回国了。”
“那倒未必。战后,同样有大量的工作要做,不过我是肯定要走的。”
“这场该死的战争让我受够了英国人目空一切的傲慢和固执的愚蠢。”希尔脸上写满失望,“所以我可能很快离开英国,到澳大利亚定居——我在那继承了一个牧场。”
希尔双手搭在魏庭轩的肩头,凝视着他的双眼,诚挚地说道:“魏,如果你在中国待的很无聊,或者说想换个环境,请务必到澳大利亚来找我。哦,对了,澳大利亚离中国可比到法国要近得多哦。”
魏庭轩用力点头,“谢谢你的邀请和信任,我记下了。”
希尔想了想,“怀表后盖内侧有张纸条,我的姓名和伦敦地址在上面,你写信或者拍电报都行,任何时候都会有人把我澳大利亚的详细地址回复给你。”
希尔看了看自己,又望了望魏庭轩,忽然笑道:“咱们身上都挺脏的,哈哈哈,那就不管了!”
说罢,他上前一步,与魏庭轩拥抱告别,“魏,上帝保佑你!”
“希尔,你是个好人,愿你一生平安!”
……
接下来的几个月,战场的形势发展和希尔的预言一模一样——德军集中优势兵力,在整个西部战线上连续发起多次凶猛的攻势,英法联军在新加入的美军支援与配合下,全力反击。
双方你来我往,寸土必争,打得难解难分。
战线在不断地变化,华工营随着作战部队不停地转移,工作量和危险程度同步上升,再加上法国的夏季雨水充沛,从前线到后勤基地,全都是一片泥泞,更是让大家苦不堪言。
夏去秋来,德军攻击的势头越来越弱,英军法军美军却越战越勇,步步紧逼,11月的某天,整条战线上枪炮声忽然之间全部停歇了——英军司令部传来消息:停战了!
第三天上午10点,劳森少校命令华工在营地内集合,宣布了两件大事:1,德国和奥匈帝国为首的同盟国集团正式向协约国投降,战争宣告结束;2,接陆军部通知,中国境内的华工招募和输送立即停止,同步在法国和英国启动华工的遣返工作。遵循自愿的原则,无论合同是否到期,只要主动提出回国的华工,统一由陆军部免费安排船只。如果想继续留下来工作,合同期满的需要签订新的合同,合同未到期的,可以直接工作到期满为止。
随后,翻译詹长亮进行了补充说明:战争虽然结束了,但是长达数年的战争将法国中北部地区变成废墟,清理和重建工作量非常大,同样需要大量的人力,感觉没赚够钱或者暂时不想回国的,不妨考虑留下来。
解散之后,华工们三五成群,聚集在一起商量接下来怎么办。
魏庭轩三兄弟避开人群,找了僻静的角落坐下,高虎叹口气,掰着指头说道:“俺是11底在青岛入营的,到今天满打满算才1年,没存上几个钱。”
他看着魏庭轩,“老三,你咋样?”
魏庭轩嘿嘿一笑,“俺汇回去的加上在家里领的,差不多有300块吧,干爹说已经把家里房子翻新了,还存下200个大洋呢。”
高虎和于三黑互相看了看,都觉得很诧异:“你,你小子哪来这么多钱?”
“俺花的少,在维修连那会又挣的多。”
两人恍然大悟,高虎看了看于三黑,“老二,你呢?”
“俺通共不到100个大洋。”于三黑挠挠后脑勺,干笑几声,“俺吃烟喝酒,省不下来。”
高虎点点头,“你俩咋想的?回去还是留下来?”
于三黑满不在乎地说道:“俺无所谓,看你俩的。”
魏庭轩想了想,“说老实话,俺挺想干娘和花儿的,巴不得早点回去,不过俺也想多挣点钱……大哥你聘礼还没存够吧?”
高虎再次叹气,“差老远呢。俺姐夫是个窝囊废,挣不上钱,隔三差五得接济几个。俺弟腿脚不利索,重活都干不了,俺寄回去的钱得先养家,爹妈就算再能省,也就150块吧。”
于三黑当即起身,拍了拍屁股,“大哥,那还有啥商量的!?俺们兄弟同甘共苦,接着干就是了。”
魏庭轩用力点头,“俺们再干一年,到时候要存不够,差多少,算俺和二哥的。”
高虎双手抱拳,“多谢。”
于三黑连连摇头,“搁外了吧?自家兄弟,客气啥,走,喝酒去,俺请客。”
魏庭轩笑道:“二哥,你太穷了,还是俺请算了。”
高虎忙道:“今天俺请,谁都不许争。”
于三黑阴笑几声,“那俺可要放开了喝。”
话音刚落,兄弟三人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