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个银元让四口人过上几天“富足”的生活:买回来百十来斤土豆把小小的地窖填满,5斤白面配上1斤猪肉,连着吃上几顿肉饺子。

王二妮的心情非常矛盾,可谓悲喜交加。

喜的是有钱了,能吃饱饭,过上几天舒坦日子,少爷出洋打工,不用再跟着自己挨饿受穷。

悲的是,还没成年的少爷离开家门,远渡重洋,不知道哪天才能回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魏庭轩想得开,表现的很乐观,在他心目中,路途的遥远和做工的艰辛与报答干娘的恩情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于是便和范忠一起,不停地劝说,让王二妮逐渐接受了现实。

临别在即,王二妮当掉最后一件首饰——留着给闺女做嫁妆的银镯子,扯了10尺棉布,给魏庭轩缝了两套单衣,又把剩下的五十个铜板缝进裤腰带里。

第四天早上,天蒙蒙亮,范忠和魏庭轩走出院门,踩着被寒霜冻得铁硬的路面出发了,两人身后,王二妮伫立在院门前,不停地冲着他们摆手,过一会拉起围裙擦下眼睛。

魏庭轩走在范忠后面,强忍住内心的冲动,快到村口才回头向干妈挥手告别。

周村火车站前的空地上,搭上几个大草棚子,白纸黑字的牌子高高挂起,隔着半里地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仁记公司招工处。

周村站客流量不小,原本又是个比较大的村镇,人口密集,可仁记公司的招工处前,非但没有预想中的大排长龙,甚至连驻足观望的人都没有。

范忠看在眼里,信心陡增,拍了拍魏庭轩的肩膀,昂首阔步走了过去,把周静斋写的表格用力拍在门口的方桌上,大声说道:“劳烦先生,咱来报个道。”

办事员正盯着棚子外面的空地发呆,被范忠吓了一跳,略略有些愠怒,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正要出言申斥,眼角的余光扫过面前的表格,看到周静斋的印章,闷哼一声,抬起头打量着范忠,“你是周先生招来的?”

“当然。”范忠听到“周先生”三个字,底气更足,“我同周先生可是老相识了……”

“年龄太大,不行!”

办事员打断了范忠的话,摆摆手,仿佛在驱赶一只苍蝇。

“瞧你这眼神。”范忠摇摇头,侧身让到一旁,把魏庭轩推到身前,“是他

去,不是我。”

办事员拿起表格瞅了眼,打量着魏庭轩,“魏庭轩?”

魏庭轩“嗯”了声。

“好名字。”

办事员仔细端详着魏庭轩,范忠悄悄扯了下他的衣襟,魏庭轩连忙挺直腰杆,让自己看起来健壮些。

“20了?”

范忠回道:“20啊,英国人占威海那年出生的,俺记得——”

“我在问他,没问你!”

魏庭轩用力点头,“真的20。”

魏庭轩一路疾行,走得气喘吁吁面红耳赤,脸色看起来比平常要红润得多,体型虽偏瘦,但好在个子高,挺难分辨真实年龄的。

办事员略微沉吟了几秒钟,最终还是点点头,随手从桌上拿起一个号牌递给魏庭轩,“到后面让医生看看,完了出来签合同,领安家费。”

“谢谢先生。”范忠忙不迭点头致谢,在魏庭轩后背推了一把,“庭轩,进去,快进去。”

魏庭轩先朝办事员毕恭毕敬鞠躬致谢,这才掀开布帘子走进里边的隔间。

范忠站在办事员面前,想搭话套个近乎,可对方双臂环抱胸前,昂首向天闭目养神,完全不搭理他。

范忠讨了个没趣,讪笑几声退开,把双手拢进袖口,在草棚前来回踱步,走了几趟见魏庭轩还没出来,便找了个避风向阳的墙角蹲了下,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草棚的门。

大约过来十几分钟,魏庭轩掀开帘子走了出来,身后传来一声生硬的中国话:“不合格。”

办事员刚刚从木然的魏庭轩手中收回号码牌,还没出声,门口陡然响起一声炸雷般的怒吼:“怎么不合格?哪里不合格?”

范忠冲进草棚,如同愤怒的老虎,“不就是找个苦力吗?年轻力壮身高马大的,怎会不合格——”

办事员用戏谑的眼神瞅着范忠,捏起魏庭轩的表格,慢吞吞地撕成碎片:“医生是英国人,他说不合格那就是不合格,你,便是把周静斋找来也没用。”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

范忠如同困兽般原地转了几圈,忽然想起什么,一把将魂不守舍的魏庭轩拉到旁边,不到一分钟又回到草棚,将几十枚铜板拍在在办事员面前,“先生,通融通融。”

“嗤!”办事员冷笑道:“我月薪30块光洋……”

“高抬贵手……行行好!”

办事员摇摇头,将铜板推回去:“快拿走,摆在这埋汰我啊?”

“干爹,算了。”魏庭轩看着范忠低三下四的样子,感觉自己脸上如同火烧一般,,抓住他的手,“咱,咱们回家……”

“回家?怎么回家?回谁的家?”

范忠甩开魏庭轩的胳膊,面孔扭曲,眼珠血红,声嘶力竭地吼道:“魏少爷,你作苦力人家都不要,除了吃饭,你还能干啥?哼,回家?百十来斤土豆够吃几天?让俺一家三口陪你一起饿死吗——”

魏庭轩竭尽全力忍住眼角的泪水,带着哭腔说:“干爹,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会找事做的,学徒、仆佣都行,实在找不到事做,我,我哪怕去要饭,也绝不拖累你们。

“学徒、仆佣,哼,哪样不要中人?不要花钱?你有钱吗?”

范忠满脸的不屑和轻蔑,“哦,俺想起来了,你是要回家的,回俺那个破破烂烂、没有隔夜粮的穷家,嘿嘿,你心里清楚滴很,王二妮这个傻婆娘心软,疼你,哪怕带着俺闺女同你一起饿死,都不会赶你走。”

“够了!”办事员的怒吼如同一道惊雷,“你们两个,别在我面前做戏,哼,再不走,我要叫日本巡警了。”

“走就走,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他娘的拿日本人吓唬老子,想当年,日本小鬼子见了老子也得鞠躬的。”

范忠突然散发出强烈的气场,凶神恶煞地瞪了办事员一眼,吓得后者猛地往椅子背一靠,“你,你想干么?”

“呸。”范忠露出轻蔑至极的神情,慢悠悠把桌子上的铜板划拉起来,“月薪30个光洋很了不起吗?哈哈哈,还不够老子当年逛一趟济南第一楼。”

范忠侧身用怨毒的目光盯住魏庭轩,“那个穷家,老子让给你了。王二妮要护着你,那就让她娘俩陪你一起饿死吧。”

范忠在魏庭轩一声声“干爹”中扬长而去,很快消失在街道尽头。

办事员看着魏庭轩惶惑无主又悲痛欲绝的样子,确实不像演戏,叹口气,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小伙子,我看你这干爹不像正经人,走了就走了。”

办事员叹口气,从衣兜里摸出十几个铜板递到魏庭轩面前,“拿上,回家。要不你再去找下周静斋,看看他有没有旁的法子。”

听到“周静斋”三个字,魏庭轩仿佛溺水的人看到救命稻草,眼前一亮,慌忙擦干眼泪,端正身形,毕恭毕敬向办事员行礼,“多谢提点!先生大恩,魏庭轩没齿难忘,请问尊姓大名?”

“我叫林立,与周静斋算是半个同事吧。”

办事员打量着魏庭轩,沉吟了几秒钟,语重心长地劝道:“小伙子,看你言谈举止应该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出洋当苦力他毕竟还是苦力,你身子骨确实单薄了些,就算体检通过,到了那边也未必能熬得住啊!依我看,不如去找周静斋,让他给你安排个好点的活计。”

魏庭轩缓慢而坚定地将林立握着铜板的手推回去,再次行礼致谢,踏上来时的路。

林立捏着铜板,张张嘴想再说点什么,不过最终还是摇摇头,回身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