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初秋，西纸坊通往范家集的三岔路口，走来三个西装革履、头戴礼帽，拿着手杖的年轻人，身后跟着一个蓝色土布短衫挑夫，担子上放着三只样式洋气的皮箱。
所谓近乡情怯，望着陌生而又熟悉的景物，魏庭轩眼圈发红，脸上发热，呼吸急促，他指着范家集的方向，用略微有些沙哑的声音道：“大哥二哥，俺家在村子最外头。前年干爹信里说，已经把房子修了，红砖绿瓦，是俺村里最阔气、最敞亮的。”
魏庭轩转身朝西北方向眺望，“那边是鸿文教堂，当年俺就是从那出来的。俺爹娘姐弟的坟也在往那走的路边上……”
高虎听他说的有些伤感，忙道：“改天你带俺和三黑去祭拜、祭拜，顺便到教堂谢谢人家牧师。”
魏庭轩“嗯”了声，高虎朝于三黑使了个眼色，后者摘下礼帽在脸上扇了几下，“老三，走了老半天路了，人困马乏的，等下俺们爷四个可得好好喝一顿。”
“干爹喜欢喝酒，能喝几盅。”魏庭轩用力点头，“再让俺干娘包肉饺子，嘿嘿，干娘包的饺子可好吃。”
高虎望着魏庭轩笑逐颜开的样子，打心底里替他高兴，“小花看到你不知道多高兴，来，咱们加把劲，走快点。”
离家越近，魏庭轩脚步越快，前面还走走停停，等两位兄长和挑夫，后来高虎和于三黑见他越走越精神、劲头越足，干脆让他先走一步。
魏庭轩早已急不可耐，当即痛快答应，沿着夹在高粱和玉米中间的小路，一溜烟往前跑，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惹得高虎和于三黑苦笑摇头。
过了半个钟头，绿树掩映下的范家集来到了高虎和于三黑的面前，村口的树阴下，影影绰绰聚集着几十个男女老幼，衣着光鲜、身材挺拔的魏庭轩站在中间，给人众星捧月的感觉。
于三黑摸摸后脑勺，憨笑道：“你看老三，还搞这么大阵仗，俺们又不是啥大人物。”
高虎眉头微皱，轻声道：“有点不对劲。”
“咋了？”
高虎眉头越皱越深，“要是接俺，他干爹干娘不出来，小花肯定一起，你看看那些人，都离他老远，一点也不亲近。还有，上岁数的都在指指点点，老三一会点头，一会说话，感觉在打听事情。”
“娘的，他家不会再出事吧？”
“肯定出事了——他过来了。”
魏庭轩挥手告别邻居，大步流星迎面走过来，脸色铁青，攥着礼帽的手掌青筋暴起，“走，去鸿文教堂。”
“咋了这是？”
“俺家没了！”
魏庭轩连征询两位兄长的意见都省了，一看是真的急了，高虎和于三黑互相看了看，抬腿跟上，挑夫忙问：“唉，唉，唉，俺们可是说好送到范家集的。”
“俺再给你10个铜板，送到鸿文教堂。”
魏庭轩边走边用急促的语气，简明扼要把刚刚听到的噩耗说了一遍：魏庭轩出洋后头半年，范忠陪着王二妮和小花每两个月去趟青岛，到招工局领魏庭轩的工资和汇款，钱都给到王二妮手上。
接连去了几次，范忠和招工局的人混熟了，王二妮嫌麻烦又怕累着小花，就让他一个人去领钱，刚开始范忠也好算老实，顶多在青岛下个饭馆喝几盅小酒，可后面不知道是胳膊痛还是让烟馆的人引诱了，吸上了鸦片。
范忠很快抽光了魏庭轩赚的辛苦钱，眼看事情败露，范忠趁王二妮不在家，把家里的破房子给卖了，小花领走了，有人说是到青岛卖了。
王二妮跑了几趟青岛，既没找到范忠也没找到小花，精神渐渐有些失常，整天在已经卖掉的房子边转悠，问她就说等少爷回来去找闺女。
到了冬天，外头天寒地冻的，村里人怕她冻死，可又不敢往家里领，就给送到鸿文教堂去了。好在赵诚牧师认得她是魏府的奶娘，魏庭轩的干娘，把她安置下来，不停地往法国写信找魏庭轩。
高虎听完，叹了口气，“估计那会华工营已经解散了，收不到信。”
“都怨俺，”于三黑抡起手杖，猛地将路边的一棵树苗砸成两段：“俺躺在医院里头，你俩为了等俺，在外头晃荡，哪里收的到信。”
魏庭轩木然摇头：“二哥，不怨你——收到信又能咋样？”
高虎点点头，“不错。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找到你干娘，把事情问清楚。”
于三黑忙道：“对对对，娘的，你这个干爹真不是玩意，亲闺女都能卖，畜生不如。”
魏庭轩双眼血红，牙关紧咬，低着头一股劲往前走，那架势看得高虎和于三黑都有点害怕，自然不敢耽搁，紧赶慢赶，一行人终于在天黑前来到北镇的鸿文教堂。
牧师赵诚本名格列宁，是从英国利兹过来传教的，已经在北镇生活了十多年，能说一口流利的滨州土话。
在教堂门口见面之后，赵诚看着魏庭轩焦灼、愤怒而又痛苦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肩膀，“庭轩，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不过我希望你从现在开始，尽量保持冷静！”
魏庭轩眼前忽然浮现出希尔语重心长的面容，连忙长长地吸了口气，用力点头，“我一定冷静。”
赵诚提醒道：“你干娘的身体状况不算太差，但是神情有点恍惚，大部分时间对包括我在在内的任何人都不理不睬。除了吃饭和睡觉，她要么站在教堂门口往范家集方向眺望，要么坐在礼拜堂里对着圣母像发呆。”
魏庭轩鼻头一酸，“她，她在等我。”
“是的，你是她的牵挂，也是唯一的希望。”赵诚搓搓手，轻声道：“庭轩，你要有心里准备，她未必还能认出你来。”
魏庭轩瞬间涨红了脸，呼吸急促起来，“不会的，不会的。干娘一定记得我。”
赵诚叹了口气，“如果你准备好了，我现在就带你去见她——她这时候在礼拜堂里头发呆呢。”
魏庭轩回头看着两位兄长，还没张嘴，于三黑便连连摆手，“老三，礼拜堂俺是再也不会进去了，嘿嘿，你知道为啥。”
高虎道：“干娘以前没见过俺俩，别把她吓着，你自个先进去吧。”
魏庭轩点点头，“那你们在外头等俺。”
赵诚前面引路，魏庭轩在极度的忐忑中走进礼拜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