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两天后的下午,魏庭轩兄弟三人风尘仆仆走出青岛火车站,直奔华工家属领取工资的招工局。

范忠每个月都要到招工局去领钱,他断了一条胳膊,说话办事和寻常老百姓也不一样,办事员应该有印象。

然而,等到他们急匆匆赶到却发现招工局已经关闭了,一打听,原来早在两个多月前就关闭了。

魏庭轩只好先找了家小旅馆住下,和两位兄长分头行动,计划把全青岛的烟馆全都找一遍。

按照王二妮所说,范忠的烟瘾已经非常大,魏庭轩估计他卖女儿的钱也抽的差不多了,不太可能在市中心的豪华烟馆,决定先快速把市中心的烟馆过一遍,集中精力到偏远的城郊去找。

第一天,三兄弟把火车站、码头周边,以及大窑沟等这些地方的烟馆走访一遍,没发现范忠的踪迹,不过,大窑沟有家烟馆的伙计说两三个月前他有来过,当时看起来已经没多少钱的样子,魏庭轩当即决定到台西找人。

日本在1914年占领青岛后,特意把台西规划为华人劳工专属聚居区,以便与日侨居住的“新町”形成空间隔离,居民多为码头工人、人力车夫等底层劳动者,因为这里的建筑大多是简易的木板房,俗称“西大森棚户区”,属于青岛的贫民窟,里面有很多收费相对较低的廉价小烟馆。

连续找了两天,兄弟三个把台西找了好几遍,非但没有找到范忠,甚至连见过他的人都没问到。高虎和于三黑有些气馁,魏庭轩嘴上不说可心里着急,满嘴都是燎泡。

第四天,魏庭轩一个人又把台西的烟馆跑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坐马车回到大窑沟,由于心情烦闷,在离旅馆还有两里地早早下车,慢慢往回走,顺便散散心。这时暮色渐起,路灯还没亮,街道上行人寥寥。

大哥、二哥已经为自己的事情耽搁了十来天没回家,在外头漂泊几年,心里头不知道有多惦记家人,尤其是大哥,无时无刻不在挂念未过门的嫂子。

想到这,魏庭轩停住脚步,深深地吸了口气,暗自决定:明天就请他们先回家,自己留在青岛慢慢找。

“当,当……”

火车站的钟鸣声宣告时间到了晚上7点,魏庭轩习惯性地掏出希尔送的怀表,对了下时,揣回兜里,眼角的余光忽然发现路旁的阴沟边,有一团黑影在蠕动。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魏庭轩上前几步,依稀分辨出是个蜷缩的人,心里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悸动,慌忙走到跟前,划着一根火柴,慢慢凑到这人的脸部。

火柴的微光刺激之下,这人翻了下眼皮,吧嗒两下嘴,喃喃道:“来,让老子再吸一口,就一口……”

“干爹!”

魏庭轩如遭雷击,僵立原处,直到火柴烧到手指才恢复神智。

不错,面前这个骨瘦如柴、满身泥污,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人形物体就是他的干爹,范忠。

从邻居口中得知范忠卖了小花的瞬间,魏庭轩有种要将他碎尸万段的冲动,看到了干娘的凄苦之后,更是火上浇油,心里盘算着找到干爹之后,要怎么收拾他,然而,这一个瞬间,满腔的愤怒和痛恨全都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两行清泪。

擦干眼泪,魏庭轩弯腰将只有六七十斤重的范忠抱起来,迈开大步往旅馆走,嘴里轻声说道:“干爹,俺是庭轩,俺回来了,俺带你回家。”

正在旅馆门口抽烟的高虎和于三黑远远望见了,连忙跑过来,看到魏庭轩满脸的泪痕和范忠的惨状,不约而同叹了口气,“找到了就好。”

“大哥,劳烦你去给干爹买套干净衣衫,再看看能不能请到大夫。”

“二哥,让伙计烧两大桶热水送俺们房间来。”

高虎和于三黑点点头,魏庭轩停住脚步,轻声道:“干爹不成了,俺想让他体体面面的走。”

魏庭轩谢绝了两位兄长的好意,一个人将范忠里里外外擦洗的干干净净,换上干净衣裳,抱到自己床上,盖上被子。

高虎请来的是个西医,用听诊器在范忠胸口、腹部听了一会,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脏器全都麻痹了,神仙也救不过来,准备后事吧。”

医生收起听诊器,拿出一小瓶鸦片酊,“他要是喊痛,就喂上一口——他吸烟成瘾,说不定还能回光返照,交代后事。”

送走医生,魏庭轩马上喂了范忠一口鸦片酊。

鸦片酊方才入口,范忠吸了吸鼻子,嘴唇吧嗒两下,发出细弱游丝的声音。

魏庭轩慌忙侧身把耳朵紧贴在范忠的嘴边。

“来一口,再来一口。”

魏庭轩愣住了,不知所措地抬头看着两位哥哥,“他,他要再来一口……”

“给他,全喂给他。”面对魏庭轩满是疑虑的目光,于三黑轻声反问:“你不喂,他就能活过来?”

高虎点点头,“三黑说的对。”

魏庭轩一汤匙一汤匙,把医生留下的一小瓶鸦片酊全都喂了下去,大约过了三四分钟,范忠慢慢吐出一口气,眼皮上翻,眼球滚动了一下,细弱游丝的声音带着一丝惊讶:“庭轩?”

此时的范忠,脸颊上没有一点肉,猛一看跟骷髅没有分别,也没有一丝活气,但却莫名的有股劲头。

魏庭轩知道这是医生说的回光返照,不由的哽咽了:“干爹,是俺。俺回来了。”

“回来了就好,省得王二妮这个臭婆娘挂念。”范忠脸上刚刚露出些许的笑容,可转眼便僵住了,用懊悔的语气说道:“干爹不是人,花光了你挣的钱,还,还把小花给卖喽……俺的好闺女,俺那可怜的闺女。”

两颗浑浊的泪珠从范忠眼角滑落,在凹陷的眼窝滚动,“庭轩,就当俺当年同老爷太太一起死在土匪手里。”

魏庭轩缓缓摇头,“干爹,俺不记恨您,俺只记得是您把俺从土匪手里救下来的。”

“好孩子,你将来一定有出息的。”

范忠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面容扭曲,高虎忙道:“老三,他快不行了,问小花——”

“对,小花。”范忠眼里突然有光芒闪动,“俺把她卖到观月楼了,200个大洋卖的,老板叫花月卿,是个狠女人。”

说到这,范忠用力挣扎着想坐起来,这最后一下努力耗尽了他的气力,嘴巴歪了几下,出气多进气少,眼神涣散了。

魏庭轩急了,喊道:“干爹,卖身契呢?”

范忠眼珠转了下,往旁边看,魏庭轩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里是刚刚给他换下的破烂衣衫。

于三黑捡起衣服,飞快掏了一遍,从贴身口袋找到一块油布包着的纸块。

“救……救……”

范忠的手臂突然抬起,指着于三黑手里的纸块,眼睛死死盯着魏庭轩。

魏庭轩忙道:“干爹放心,俺一定把小花救出来。”

高虎拍了拍魏庭轩的肩膀:“他已经走了。”

魏庭轩凝望着范忠依然圆整的双眼,“干爹,您这样走了,俺怎么同干娘交代啊!?怎么跟小花说?”

高虎安慰道:“老三,想开点,他要是不走,才真的难办。”

于三黑道:“因果报应,怨不得旁人。你这干儿子,很够意思了。”

魏庭轩沉默良久,抬手合上范忠的双眼,“估计干爹也是想用自个的性命来给干娘和花儿一个交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