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劳工入营的最后一道手续是给劳工拍照存档(一张正面照和两张侧面照),前门进去,拍完照直接从后门出来,在配给处领取统一分发的制式被褥、草席等个人生活用品,到营地大门前空地上以小班为单位,排好队,按序号逐次入营。

劳工1营第15班,有10个人已经入营,还差5个人,魏庭轩和另外4个分派到15班的劳工一起,在老工友的带领下,进入营地。

引路的15班工友名叫洪福,三十出头,中等身材,脸上总是笑眯眯的,看起来是个没啥脾气的老好人,在营房大门前与众人对过姓名,便自顾自背着手在前面带路。

穿过高高的木栅栏与荷枪实弹的英国水兵,是一个面积极其广大的空地,地面被石碾子轧得平整结实,再用白石灰画出跑道和球场,数百名穿着同样衣衫的劳工在上面活动。有的在英国军官的监督下跑步、练操,有的在学打棒球,还有不少人啥也不干,蹲在墙角晒太阳、闲谈。

空地后面是一排排高大的棚屋,给纵横交错的道路分割包围在一个个方格中间。

洪福放慢脚步,慢悠悠说道:“按规矩是凑够1千人开船,俺们入营早的也只能干等,英国人怕俺们想家,在里边待不住,天天逼着跑圈、练操,还教打球,嘿嘿,你们要是想玩,放好行李随便玩。”

五个新人里边有个和魏庭轩年龄相仿,身量也差不多的斯文小伙,试探着问:“叔,那啥时候能凑够1千人啊?”

“最近几天入营挺多人,俺估摸顶多再等个十来天吧。”

洪福扭头看了他一眼,“冯文才?你是想早点走还是想晚点走?”

“早走早挣钱。”

“伙计,你已经在挣钱喽。”

洪福笑嘻嘻指着不远处的营门,“喏,过了那个门,就算上工了——在营里待一天算一天的工钱,急个啥。”

冯文才脸上刚刚泛起一丝笑容,身后传来一声讥笑:“瞧瞧你那小身板,还着急上工,我呸!”

走在队伍最后的工友叫牛保国,长相和身材都很粗鲁,他大步上前,用肩膀把冯文才撞个趔趄,“你去给洋鬼子倒夜壶还差不多。”

“你才给洋鬼子倒夜壶呢!”

冯文才有点不服气,牛保国举起醋钵大的拳头在他眼前晃了几下,“想挨揍啊?嗯!给俺少说点屁话。”

冯文才吓得倒退两步,脸色变得煞白,下意识地望了望洪福,想他主持公道。

魏庭轩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有种才离龙潭又入虎穴的感觉。

“保国,弄啥呢?”

洪福一声熟络的“保国”让四个新人全都明白了。

首当其冲的冯文才咬紧嘴唇,下意识抓紧包袱带,看看洪福,又瞅瞅牛保国,有点不知所措。

牛保国放下拳头,嘿嘿笑着说:“福哥,俺就是看不惯这些细皮嫩肉的货,瞅着就烦。”

洪福道:“你舅是想你进来赚大钱的,别无事生非。”

洪福笑吟吟地望着冯文才,“小兄弟,别在意,保国是个直性子,咋咋呼呼的,其实没啥坏心思。”

说到此处,洪福扫了眼魏庭轩等三人,“大家都是山东老乡,又分在一个班,要多亲多近,到了洋人地界,也好互相照应。”

洪福笑容可掬,话又说的漂亮,可站在他身后的牛保国却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恶狠狠瞅着冯文才、魏庭轩等人,形成强烈的反差。

洪福见大家都没做声,嘿嘿一笑,“英国人呆板规矩多,大家在外面散漫惯了,不喜欢人管,俺晓得。不过呢,既然进来了,入了咱们班组,劳烦各位别惹麻烦,让俺们陈班长难做。”

言罢,洪福抱拳称谢,“走,咱们到里边先把铺位给分派好。”

劳工营是个精心设计和打造的微型社会:除了宿舍、食堂、厨房、仓库,还设有警察站,医院,集市和邮政所,劳工的生活所需基本上都能满足,最大限度消除了劳工外出的理由。

来到宿舍区,新鲜木头的清新气味扑面而来:棚屋高约5米,清一色的红砖墙,房顶铺着厚木板,上面抹上石灰水,盖上防水的油布。

宿舍门口,两个歪戴帽子的汉子手插在裤兜,一边抽烟一边四处张望,洪福冲两人点点头,径直走了进去。

棚屋中间是宽阔的过道,两侧靠墙,整整齐齐摆放着近百张三层的架子床,上面大多已经放有衣服和被褥,不过没几个人在床上,估计都到外面活动去了。

洪福带着魏庭轩等人一直往里面走,棚屋尽头,昏暗的灯泡下,影影绰绰聚集着几十号人,里面不时响起压抑的惊叫、怒骂和哄笑,一团团烟雾在人群上方缭绕。

洪福悄悄侧身打量新人们的反应,嘴里若无其事地解释:“营里没啥好玩的,大家伙没事就在一起玩几把牌九解解闷,今天坐庄的是咱们班长,陈小鲁。”

入营的时候宣读过营规,严禁赌博,这些人却如此肆无忌惮,魏庭轩不禁暗自摇头。

说话之间,众人来到最后一排架子床,洪福指着带有15班编号字样的架子床说道:“这是咱们班的铺位,还剩5个。”

话音未落,冯文才抢步上去,把包袱扔到唯一空着的下铺,“俺睡这个铺。”

“给你脸了!滚一边去!”

冷不防牛保国从后面飞起一脚,把冯文才踹到一旁,上前毫不客气地冯文才的包袱甩到地上,慢悠悠把自己的包袱放上,回头冷冷看着敢怒不敢言的冯文才,“下铺是给俺准备的,你他娘的算老几,也配睡下铺!?”

魏庭轩本来对冯文才抢铺位颇为不齿,可没想到牛保国如此霸道,一边冷眼旁观,一边悄悄把包袱放在没人要的中铺。

洪福笑眯眯地说道:“大伙刚刚领了15块光洋,其实营里没啥开销,不如去玩几把,手气好的话,说不定能赢不少呢。”

魏庭轩想了想,“福哥,俺不会玩,想到外头转转。”

“牌九最好学,抽根烟的工夫就看会了。”

魏庭轩没接话茬,洪福见他气味沉静,少年老成的架势,有点摸不着头脑,略一沉吟,便打个哈哈:“只要不出营门,随便去哪都行,也不用谁允准。”

“姓魏的,到外边嘴巴严实点。”牛保国瓮声瓮气发出威胁:“要是敢乱说,老子弄死你。”

魏庭轩瞅了牛保国一眼,后者一步跨到他面前,胸脯顶着胸脯,目光轻蔑,嘴角挂着冷笑:“怎么滴?不服?”

牛保国身强体壮,凶神恶煞,魏庭轩有点害怕,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可心底的倔强和自尊让他鼓起胸膛,横眉冷对,正要出声,赌徒中间响起一声闷喝:“陈小鲁,你出老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