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草根眼中的棋局第一步

第2章草根眼中的棋局第一步

启明星刚爬上东墙,裴林缚就蹲在杂役房的破桌前。

他面前摊着半本缺页的账本,纸页边缘被虫蛀出细密的洞,每一页都密密麻麻记着:二月十五,西峰杂役王五说后山新长了片清风草;二月十七,南殿扫洒的张婶说那草生得邪乎,根须缠着蛇蜕;二月十九,挑水的瘸腿老吴摸过草茎,手背上起了红疹子——这些字是他用炭棍蘸水写的,水痕正在晨光里慢慢洇开。

“草会挑地方长?”他指尖划过最后一行记录,喉结动了动。

王三槐出事前三天,曾蹲在他脚边啃冷馍,说赵延庆的随从往东边废墟丢过陶瓮,“瓮里有黑泥,腥得很”。

现在把这些线头串起来:清风草喜阴湿,可后山那片生在向阳坡;蛇蜕是筑基期修士养灵蛇的弃物;红疹子......他摸了摸自己手背,那里还留着前日替林德整理地契时被纸角划破的细痕——林德的地契里,有三张是关于废弃药园的。

窗棂突然被风撞得哐当响。

裴林缚猛地抬头,见张婶家小儿子正扒着窗沿,鼻涕挂在下巴上:“裴哥,灶房米缸见底了,赵执事说今日杂役减半,只留三个劈柴。”

“知道了。”他应了一声,等那孩子跑远,手指重重叩在“清风草”三个字上。

林德前日让杂役们“留意后山异动”,说是要选个机灵的升外门帮工——可真要选杂役,何必绕这么大弯?

这草根本不是自然长的,是有人用灵蛇蜕、腐殖土和筑基修士的废丹渣养出来的“测试草”——能看出异常的,才是林德要的“可用之人”。

夜露未消时,裴林缚摸进了废弃药园。

断墙下的腐叶堆散发着霉味,他贴着墙根走,鞋尖踢到块碎砖,立刻屏住呼吸——前半夜巡山队每刻钟过一趟,此刻该换班了。

果然,东边传来梆子响,“咚”的一声,惊起几只寒鸦。

他猫腰钻进药园深处,月光透过枯藤漏下来,照见一片暗绿的草叶——正是清风草。

叶片边缘泛着不自然的紫,茎秆上凝着细密的水珠,那是灵液浸润的痕迹。

裴林缚从怀里摸出竹片,顺着根须慢慢刨,土下三寸果然埋着半块黑泥,还沾着点丹炉里才有的焦香。

“咔嚓——”

身后突然传来树枝折断的脆响。

他浑身绷紧,竹片攥得指节发白,却见不远处的石缝里,一只巴掌大的灰毛兽正扒拉着荆棘。

那兽生得像狐狸,却长着三簇耳尖,后腿被藤条缠得渗血——是青丘山的三耳貅幼崽,修士常养它寻灵草。

“嘘。”裴林缚放轻脚步凑过去,那幼崽却猛地缩成球,喉咙里发出细弱的呜咽。

他想起王三槐老家的土狗,被野狗咬伤时也是这样抖。“别怕。”他用竹片挑开藤条,幼崽的血立刻染红了他的袖口,“跟着我,总比死在这儿强。”

等他揣着三簇耳尖的毛团,抱着三份带根的清风草回到杂役房时,天已经蒙蒙亮。

瘸腿老吴正蹲在灶前烧火,见他进来,用拐棍戳了戳墙角的米缸:“赵执事的人刚来过,说今日杂役只留你。”

“谢吴伯。”裴林缚把幼崽塞进床底的破木箱,又往老吴碗里多添了勺米——米缸里只剩小半,可他知道,老吴的孙女病了,需要热粥。

辰时三刻,林德的传唤到了。

外门执事院的青石板被晒得发烫,裴林缚跟着传信弟子走,能听见自己心跳撞在肋骨上的声音。

林德坐在案后,手里转着块和田玉牌,见他进来,指了指对面的木凳:“你交的草,根须带着黑泥。”

“是。”裴林缚垂眼盯着自己沾泥的鞋尖,“小的前日替张婶家娃采药,见后山那片草生得怪,就多留了心。”

“怪在哪儿?”

“清风草喜阴,可那片长在阳坡。”他顿了顿,“草茎上的水珠有丹香,小的从前在市井听书,说过'灵植养气如养兵',想来是有人刻意栽培。”

林德的玉牌“咔”地停住。

裴林缚余光瞥见他眉峰微动——这是满意的征兆。

上个月林德查账时,也是这样的表情,当时他指出了账册里被篡改的米粮数目。

“你还读过兵书?”

“没读过。”裴林缚抬头,眼里映着窗外的阳光,“小的爹娘早亡,在街头替人写状纸,常听茶棚里的说书人讲《孙子》《吴子》。那些先生说,'知彼知己'才能活命——杂役房里的日子,不也得'知彼知己'么?”

林德盯着他看了片刻,突然笑了:“明日卯时,来执事院领外门杂役腰牌。”

裴林缚退出院子时,日头已爬过屋檐。

他摸着怀里的幼崽,能感觉到它的心跳逐渐平稳。

转过影壁,忽听得前院传来靴底碾过青石板的声响,很沉,像带着股子怒气——是赵延庆的官靴。

“林执事好雅兴,大中午的会客?”

那声音像块淬了毒的冰,顺着后颈直往骨头里钻。

裴林缚脚步微顿,加快了往杂役房走的速度——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棋局,刚掀开第一角。

赵延庆的官靴碾过青石板的声音越来越近,带起的风卷起几片枯叶,擦着裴林缚后颈扫过。

他脚步微顿,耳尖却竖得更直——那声音里裹着淬了冰的怒气,像极了去年腊月里,赵延庆拿藤条抽死偷米杂役时,皮靴碾过雪地的闷响。

“林执事好雅兴啊。”

裴林缚刚转过影壁,就见赵延庆立在执事院门口。

这位首峰执事生得宽肩厚背,玄色锦袍绣着金线云纹,腰间玉牌坠子是整块墨玉雕的玄鸟,此刻正随着他甩袖的动作“当啷”撞在门框上。

他身后跟着四个外门弟子,个个抱臂冷笑,其中一个左脸有道刀疤的,正用脚尖碾着阶下的蚂蚁。

林德从屋内迎出来,手里还攥着裴林缚方才交的那株清风草。

他嘴角挂着笑,眼尾却绷得发紧:“赵师兄这是查岗来了?”

“查岗?”赵延庆突然扯住林德的衣袖,将那株草抢过去,“我查的是'私授灵草'的规矩!外门杂役连《百草纲目》都没摸过,凭什么让他采灵草?你当外门是你林家的菜园子?”

裴林缚躲在影壁后,喉结动了动。

赵延庆的声音像破了口的铜锣,震得他耳膜发疼。

他能看见林德的指节在身侧攥得发白——前日林德查账时,也是这副模样,直到揪出偷卖米粮的内鬼才松了手。

可此刻不同,赵延庆背后是首峰,而林德只是外门执事,论资历,差着整整三层。

“这草是杂役自己采的。”林德声音沉了些,“我不过是按规矩,考校他对灵植的辨识力。”

“考校?”赵延庆突然将草摔在地上,玄色靴底碾过草茎,“外门杂役的考校是劈柴挑水,不是摸灵草!你当我不知道?上个月你提拔的那个张二牛,现在在丹堂当帮工;上上个月的李三,去了藏经阁——你这是要把外门的好苗子全挖走!”

裴林缚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终于明白赵延庆的火从哪儿来:林德在悄悄培养能干事的杂役,这些人若成了气候,首峰安插在外门的眼线就成了摆设。

而赵延庆要的,是外门永远只有“听话的废物”,这样他才能捏着外门的晋升权,把灵脉、丹药、功法全往首峰送。

“赵师兄说的是。”

裴林缚突然从影壁后走出来。

他弯腰捡起那株被碾碎的草,袖口沾着草汁的绿,声音里带着杂役特有的怯懦:“是小的不懂规矩,见那草生得怪,就想着......想着或许能换个好差使。求赵执事责罚,别牵连林执事。”

赵延庆的目光像两把刀,从裴林缚头顶刮到脚底。

影壁后的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中衣——这副寒酸相,倒让赵延庆眼里的戾气散了几分。

他嗤笑一声:“你倒是会揽责。知道偷采灵草什么罪么?”

“知道。”裴林缚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上个月西峰杂役偷了两株止血草,被打了三十棍,逐出门墙。”

“那你还敢?”

“小的没爹没娘,在街头讨饭时,见人抢个馒头都要打断腿。”裴林缚喉结动了动,“可进了青云宗,好歹能吃饱穿暖。小的就想着,要是能学点本事,哪怕当不了修士,也能......也能多活几年。”

他话音未落,就见赵延庆的嘴角抽了抽。

那是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像猫玩够了老鼠,打算松松爪子。

裴林缚知道自己赌对了——赵延庆这种人,最看不起“没根基的野狗”,可若这野狗肯摇尾乞怜,反而能激他的“宽宏大量”。

“算你识时务。”赵延庆甩了甩袖子,“去杂役房领十棍,长点记性。林师弟,外门的规矩还是要守。”

他转身时,墨玉坠子撞在门框上,发出清脆的响。

四个外门弟子跟着他离开,刀疤脸经过裴林缚时,故意用肩膀撞了他一下,疼得他闷哼出声。

林德等赵延庆的脚步声完全消失,才扯了扯裴林缚的衣袖:“你这是何苦?”

“赵执事要的是面子。”裴林缚揉着肩膀,“我把他要的面子递过去,他自然不会深究。”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再说了,十棍换个'识时务'的名声,划算。”

林德盯着他看了片刻,突然笑了:“你这脑子,确实该在外门多转转。”他从袖中摸出块腰牌,塞到裴林缚手里,“明日卯时,来执事院领差。”

日头西斜时,裴林缚蹲在杂役房的墙根下。

老吴用竹板抽他的背,十棍下去,竹板裂了道缝,他背上却只红了片——他早把破棉絮塞在中衣里,老吴的拐棍敲在棉絮上,跟挠痒痒似的。

“裴哥,疼不疼?”

甜丝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裴林缚回头,见林婉儿抱着个蓝布包裹站在门口。

她梳着双螺髻,发间别着朵野菊,脸蛋被夕阳染得粉扑扑的,像林德案头那盘水蜜桃。

“不疼。”他扯了扯嘴角,“婉儿怎么来了?”

“给你送药。”林婉儿小跑过来,蹲在他身边,从包裹里掏出个青瓷瓶,“我哥说,被竹板抽了要擦金创膏。”她打开瓶盖,药香混着少女身上的皂角味飘出来,“我帮你擦?”

裴林缚想起林德提过,妹妹自幼在山脚下长大,没进过宗门学堂,斗大的字不识几个。

他指了指蓝布包裹:“婉儿带的书?”

“嗯!”林婉儿眼睛亮起来,“我哥说,外门帮工要识字,让我跟他学。可他总说忙......裴哥,你教我好不好?”她拽了拽他的衣袖,“你前日给张婶家娃写的状纸,我瞧着可好看了。”

裴林缚心里一动。

林婉儿是林德最疼的妹妹,若能从她嘴里套出林德的动向,比翻十本账册都有用。

他笑着点头:“好啊。明日辰时,杂役房后那棵老槐树下,我带本《三字经》来。”

林婉儿走后,裴林缚摸着怀里的三耳貅幼崽。

它正用湿乎乎的鼻子拱他掌心,像在讨食。

他突然想起林婉儿方才说的话——“我哥这几日总往丹堂跑,说是看新炼的丹药,可丹堂的王师叔说,他进了密室......”

密室?

丹堂的密室向来锁着宗门的古方丹谱。

林德突然频繁出入那里,难道外门要变天?

裴林缚眯起眼,想起前几日老吴说的,下月十五是外门大比,优胜者能进内门试练。

赵延庆打压新人,林德暗中培养,这场大比,怕要成了两峰角力的战场。

夜渐深时,裴林缚摸黑去了废弃药园。

三耳貅幼崽在他怀里躁动,鼻尖朝着断墙方向翕动。

他刚绕过枯藤,就闻到股怪味——像腐烂的树叶,混着点铁锈的腥。

月光下,他看见墙根的腐叶堆在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面爬。

“裴哥?”

身后突然传来老吴的咳嗽声。

裴林缚转身,见老吴柱着拐棍,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方才张婶家娃说,今早派去药园清扫的小柱子,到现在都没回杂役房......”

裴林缚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望着药园深处的黑暗,那里有什么东西在沙沙作响,像风,又像......蛇蜕摩擦地面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