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方的朋友圈,变成了贺可卿每天必经的刑场。
阿尔卑斯山巅的皑皑白雪,衬着他和那个女孩并肩而立的身影。他穿着冲锋衣,她裹着厚厚的羽绒服,戴着同款毛线帽,对着镜头笑得眉眼弯弯。施方的手很自然地搭在她的背包带上,姿态是熟稔的保护者。
配文:雪线之上。
北欧极光下,绚烂的绿紫色光带在深邃夜空中舞动。两人裹在毯子里,只露出冻得微红却洋溢着兴奋的脸颊,头挨着头。施方的侧脸几乎贴着女孩的额头。
配文:追光成功。
京都古寺的枫叶红得如火如荼。女孩穿着和服,微微侧头浅笑。施方站在她身后一步,镜头捕捉到他凝视她背影的目光,专注得近乎虔诚。那眼神,贺可卿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却像淬毒的针。
配文:一期一会。
每一张照片,每一个定位,每一次看似随意的肢体接触和眼神交汇,都像无声的宣告,一遍遍在贺可卿眼前放映。他们去了她曾幻想过和他一起去的地方,做了她曾憧憬过和他一起做的事。只是主角,换了人。
贺可卿不再点开那些图片的大图。她学会了在滑过那个名字时,眼神快速而麻木地掠过。像处理一块不小心沾到皮肤的脏污,迅速拂开,不留下痕迹。她取消了特别关注,把他的动态设为“不看”。一种消极的、彻底的“默许”。她退出了他的生活,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沉默姿态。她的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窗外小城冬日里,越来越频繁的呼啸寒风。
然而,生活的重锤并未因她的沉默而放过她。更大的风暴,正裹挟着凛冽的寒意,让他措手不及。
贺可卿当时所在培训学校的老板非常聪明,一边靠着老师没日没夜连轴转地上课给他敛财,一边花大量时间去学法律和投资方面的知识。
在某个关于教育方面的政策出台以前,贺可卿所在的“育才优学”培训学校老板周海涛,推出了“研学旅行”“报一年班送两年课程”等看似十分有性价比且吸引家长的优惠套餐。
家长们出于对带班老师的信任,都争先恐后地去交钱预报名。但他们不知道的时,学校已经有两个月没给老师们发工资了。直到有一天,总部的老师在群里转发:老板携款而套,学校面临倒闭的消息。贺可卿才恍然大悟,自己又被骗了。
连带被骗的还有那些无辜的家长,他们跟老师一起聚集在派出所报案。各种声音不绝于耳。
“骗子!还我血汗钱!”
“我借了网贷交的学费啊!这可怎么活!”
“姓周的不得好死!”
“老师呢?你们校长跑了,你们老师是不是同伙?!”
混乱中,不知是谁推搡了一下,贺可卿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她扶住冰冷的墙壁,指甲抠进墙皮里。失业的恐慌,被欺骗的愤怒,还有那笔对她而言至关重要的、被拖欠了三个月的工资……所有积压的情绪,在眼前这片失控的炼狱景象面前,显得如此渺小而无力。
她不是同伙,她也是受害者。可谁会听?她只是这艘沉船上,一个同样被抛弃、同样一无所有的蝼蚁。
警察来了,勉强维持住秩序,但面对人去楼空的校区和早已被转移一空的账户,也只能登记备案,安抚情绪。家长们绝望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剐在每一个留守老师身上。
“我们……我们的工资怎么办?”一个年轻的女同事,带着哭腔,怯生生地问登记情况的警察。
警察抬起头,脸上带着公式化的同情和无奈:“同志,这个……我们理解你们的难处。但现在主要任务是追查周海涛的下落和他转移的资产。至于你们的工资,属于劳动纠纷,建议你们收集好劳动合同、考勤记录这些证据,去申请劳动仲裁,或者直接向法院起诉……”
“起诉?”另一个男老师激动地打断,“起诉谁?周海涛都跑没影了!他老婆!他老婆肯定知道!听说他们上个月就离婚了!财产肯定都转移了!”
贺可卿的心猛地一沉。离婚?财产转移?原来如此!周海涛的“魄力”,不是胆识,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卑劣的卷款潜逃!他用无数家庭的希望和老师们的血汗,为自己铺就了逃亡的黄金路!而她,成了这场骗局里最微不足道、也最彻底的牺牲品——失恋,失业,现在连最后一点赖以生存的、被拖欠的工资,也成了泡影。
劳动仲裁?法院起诉?面对一个早已金蝉脱壳、消失无踪的人和一个被掏空的空壳公司?这无异于一场漫长的、看不到希望的消耗战。时间和精力,对此刻身无分文的贺可卿来说,都是奢侈品。
人群在警察的劝说下,带着无尽的愤怒和绝望,暂时散去了。留下一片狼藉的校区和几个同样茫然无措的老师。
贺可卿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最后一次走进自己曾工作了近一年的教室。桌椅歪斜,地上散落着被踩碎的粉笔和揉烂的传单。黑板上,还留着她前天写下的最后一道语法题解析。
她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抽屉里,除了几本教材和几支写不出水的红笔,空空如也。她拿起桌角那个小小的、印着学校Logo的马克杯——那是教师节发的,劣质的釉彩已经开始剥落。里面还有半杯早已冰冷的、浑浊的茶水。
她看着那杯茶,看了很久。然后,她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杯子砸向冰冷的水泥地面!
“哗啦——!”
刺耳的碎裂声在空荡的教室里回荡,瓷片和浑浊的茶水四溅开来,像她此刻彻底粉碎的生活和尊严。
碎片溅到她的裤脚上,留下深色的水渍。她没动,只是站在原地,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没有眼泪,巨大的打击和愤怒已经抽干了她的泪腺。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空洞,如同窗外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压下来,将她彻底吞噬。
寒风卷着零星的雪粒,从破碎的窗户灌进来,打着旋儿,落在她脚边的瓷片和水渍上,也落在她冰冷的脸上。雪落无声,却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绝望。
她失去了爱情虚幻的泡沫,失去了赖以谋生的工作,失去了最后一点微薄的积蓄。在这个寒冷的冬天,贺可卿被生活剥得只剩下赤条条一个人,站在一片废墟之上,四顾茫然,连愤怒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