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骆漓

寒冬腊月,大雪封山。铅灰色的云层突然裂开一道缝隙,熔金般的阳光倾泻而下,在皑皑雪原上烙出一道灼热的伤痕。

青城骆家庄的偏院里,积雪已没过脚踝。破旧的窗棂在风中发出呜咽,屋内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咳咳......”

骆漓从昏沉中惊醒,喉间翻涌着铁锈般的腥甜。他撑起沉重的眼皮,看见被褥上绽开的黑红色血花,像极了母亲临终时绣的那幅残梅。

混乱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药房的火光,病榻前母亲冰凉的手指,两段人生在意识深处激烈碰撞。

“中医天才......骆家大少爷......”他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被角凝固的血痂。

这具身体的原主人生前记忆逐渐清晰:天生绝脉的废人,七岁丧母的弃子,在这方寸之地的偏院里腐烂了十七年。

忽然,他擦拭嘴角的动作顿住了。

这具身体就像漏风的破屋——经脉里淤塞着阴寒死气,脏腑间游走着腐坏的黑色血丝,

怕是撑不了几个月了......

骆漓眯起眼睛,窗外雪光在眸中折射出锐利的光。

“今天......是忌日啊。”

他艰难地支起身子,破旧的木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一丈见方的屋子里,霉味混着药味在寒气中凝固,缺角的方桌上摆着干涸的砚台,那是母亲教他识字时用过的。还有一个灰陶水缸,一个杨木箱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骆漓舔了舔龟裂的嘴唇,走到水缸前,抄起水瓢,喉结滚动间咽下最后一口带着冰碴的冷水。

紧接着走到木箱前,换了一套干净点的衣服,当箱底的那套黑布棉衣裹住瘦削身躯时,铜镜里映出一张陌生的脸:苍白的皮肤下泛着不祥的青灰,唯有眼神亮得骇人。

两枚铜钱塞进腰带时叮当作响,这是他能给母亲最后的祭品。

“吱呀——”

木门推开的刹那,雪光如刀锋劈面而来。骆漓踉跄着扶住门框,久违的阳光灼烧着视网膜。他抓起一把积雪狠狠搓脸,冰火交织的刺痛让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

靠着门框休息了一炷香的时间,体力才略有恢复,拿起门口扫把清理着院子的积雪,好在院子不大,倒也不难打扫。

清理完积雪后,骆漓走到花坛前默默蹲下,七岁孩童蹲在墙角刻石碑的模样,与此刻轻抚粗粝石块的身影渐渐重叠,石碑上歪斜的“慈母常氏”四字,早被岁月磨得模糊不清。

“呦,大少爷诈尸啦?”

尖细的嗓音刺破雪幕,蓝袍青年倚在院门嚼着草根,腰间挂着的马鞭还在滴答落水。

骆漓连眼皮都没抬,指腹继续描摹着石碑的刻痕。

直到炸雷般的呵斥震落松枝积雪:“二柱子!马厩的草料要老子亲自喂吗?”

青年顿时缩着脖子溜走时,骆漓正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石碑上。透过垂落的发丝,他看见黑铁塔般的张管家投来轻蔑的一瞥,那双豹眼里映出雪地上蝼蚁般的黑影。

四个响头叩在青石板上,积雪融化成混着血丝的水洼。

当骆漓踏出偏院时,沿途的窃窃私语像毒蛇吐信。他忽然想起药房里那些干瘪的毒物——这些欺软怕硬的嘴脸,本质上与那些蛇鼠虫蚁何异?

“站住!杂役走西角门!”守门护卫横刀拦住去路。

骆漓的巴掌比思绪更快。清脆的响声惊起飞鸟时,他看见对方瞳孔里自己燃烧的眼神——那是经历过两次死亡的人才有的目光。

护卫队长的手及时按住了刀柄,赔笑时后颈渗出冷汗。他们都没察觉,骆漓藏在袖中的手指正微微抽搐,那是自己身体到达极限的征兆。

沉重的朱漆大门洞开时,风雪卷着碎金扑面而来。骆漓迈过门槛的刹那,听见身后传来压低的训斥:“蠢货!再怎么说他也流着骆家的血......想死别带着我!”余音消散在呼啸的北风里,就像那些被积雪掩埋的隐密。

青石街道上,骆漓的身影在人群中摇晃如残烛。他扶着斑驳的砖墙喘息,指节因用力而变得泛白。

骆漓的眼光不停的在街市喧闹的声浪里扫视着,他记得母亲生前最爱吃那陈记的牛肉包。

“老板,来个牛肉包。”当骆漓在陈记包子铺门口站稳时,手中多了根随手捡来的木棍,才走二里路,肺叶就像塞满了冰碴,每次呼吸都扯着胸腔生疼。

随着包子铺蒸笼掀开的雾气袅袅升起,那熟悉的香气让他恍惚看见母亲站在灶台前转身微笑的模样。

“不够!”伙计眉头微皱,不耐烦的看着骆漓递来的那两个铜板,油渍斑驳的围裙在蒸汽里翻飞,像面拒人千里的旗帜。

“那给拿一个野菜...”骆漓话未说完,喉间突然涌上腥甜。他猛地弯腰咳嗽,黑血溅在雪地上绽开刺目的梅。

“快点拿着滚,别耽误我生意!”伙计见状,连忙捂住口鼻,抓起个包子远远抛来,嫌弃的摆了摆手。

热腾腾的包子贴着心口有些发烫,骆漓一瘸一拐的蜷着身子走在返回骆家庄的路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身后蒸笼揭盖的闷响里,隐约传来伙计的叹息:“造孽啊......”

刚扫完的偏院又覆了白雪的新痕。

骆漓跪在石碑前,呵出的白雾模糊了“慈母常氏”的刻痕。

他掏出怀里的包子,油纸揭开时,十年前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漓儿乖,娘吃皮,肉馅都给你。”

“这次...该我分给娘了。”骆漓抱着石碑喃喃轻语。

他颤抖的手指轻轻掰开面皮,汤汁顺着龟裂的指缝流淌到地上,看着面皮里那冒着热气的肉馅,骆漓眼角一红——那伙计倒还不错。

他将半个包子端正摆在碑前,滚烫的泪砸进雪里融出一个个小坑,母亲一半他一半,就如母亲在世的大年夜一样。

咽下的包子混着血腥味,骆漓望着远处起伏的群山。作为医者,他清楚这具身体就像漏雨的茅屋——最多再撑两个月。

但作为医师的记忆在脑中疯狂闪烁:那些绝妙的中医古方,那些能修补经脉的天地奇物,再加上自己那尝草知效的变态能力......

“哐当——”

瓦片突然轻响,骆漓抬头,看见一只黑鸦正歪头盯着他。

乌鸦眼中跃动着不似禽类的灵光,羽翼下隐约闪过金属的冷芒。当它振翅飞过院墙时,一片乌黑的羽毛飘落,在雪地上显得极为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