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瑞二十年,秋末。
华东城外的荒原被铅灰云层压得喘不过气,风卷着土腥味灌进鼻腔,刮得人面皮生疼。
卫霖搭在弓弦上的手指微微发颤。
百米外,那头断角白鹿正咀嚼着枯草,雪白的毛发在狂风中颤抖——可它眼睛却像浸在冰湖的黑曜石,悲悯得让人心头发冷。
脚下冷风徐徐滚动,在灌木丛里沙沙摇曳。它忽然抬头立住,瞳中闪烁着锐利的锋芒。
“咻!”
羽箭撕裂空气,骨骼碎裂声混着风声传来,透过血色的视线,看着百米之外朝它驾马而来的零星碎影,喉间一句模糊的灵界古语溢出,似祈祷,亦是召唤:
“春殿长神——”
——
马蹄声落,狂风声起。
众人缓缓围聚,低头俯瞰,宽大帽檐下是一双双紧蹙的眉头,压得眼神深邃,阴冷。
“十七天,”冷漠的眸中失了神,卫霖低声自语道,“第三头。”
“又是断角白鹿,刚才明明是头梅花鹿。”
“梅花鹿?我原先瞅着是头麋鹿呢。罢了,若不是焱西城边疆告急,这短短几十天的勒令,谁又想如此不眠不休地搜刮牲畜呢。”
“二位将军是否眼花无从定夺,但这断角白鹿倒是故意为之。”
世子东方九熙清澈的声音像一团微弱的火焰,立即吸引众人的目光。
一席黑纱衣着身,悬挂在腰间的三片银叶叮叮撞撞,在狂风下此起彼伏,马儿也随之左右移动。
他凝望着那头瘦骨嶙峋的断角白鹿。
“说来看看。”年过半百的纪王淡淡回应,不知何时扶着帽檐下了马,半蹲在老鹿尸体旁。
“父王你看,正常被猎杀的鹿瞳孔应异常放大,目光涣散或充满惊恐,牙关紧咬或口吐白沫。而这老鹿如前几头断角白头鹿一样,眼瞳清澈无浑浊。不躲利刃……像是主动赴死。”
“主动赴死?在畜生里确实是个稀罕事。”
“稀罕什么,你别忘了,这里可是接壤燮洲的森林。”
“燮洲……你是说灵界?”
——
纪王听着漠然,侧手招向卫霖。
卫霖翻身下马,蹲在鹿尸旁的瞬间,瞳孔刹那骤缩——白鹿圆睁的双目里,瞳孔收缩成针尖状,清澈得没有一丝濒死的浑浊,唇瓣微闭,面部肌肉松弛得像安然入睡。
接着,纪王抽出符篆,一掌拍向鹿尸,刹那,蓝银粉末如流萤般迸出,不是冰冷的能量,而是带着体温的光屑,每一粒都映着破碎的古符文,像灵界在雨夜中落下的泪。
“灵微子……”卫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嵌进掌心,“三百年前灵界战败时,只有神殉仪式才会溢出的能量。”
他眉头微颤,“难道灵界莫非……真要重启神殉?”
纪王拔出箭支,鹿尸落地时,喉间忽然发出模糊的气音,像一串无人能懂的古语。
他望着森林深处,月牙眸底映着晃动的树影,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窥视。
“神殉么……”他冷笑时,呵出的白气混着雨珠落下,“刘阁老想把物种迁到焱西城?怕是有人不想让这策案顺利落地。”
暴雨突至,豆大的雨点砸在鹿尸的白毛上,将那抹蓝银光芒冲刷得越来越淡。
卫霖望着东方纪翻身上马的背影,忽然想起师父秋老太的叮嘱:“若见灵微子现世,便是灵界裂隙大开之时——届时,神殉降临,血染六幽……”
——
雨,霎时倾盆而下。
驾马之声参差起伏,众人在泥泞中飞奔。
抵达尾车之时,卫霖拎起鹿角向空中一抛,旋转之际压了半分天光,擦耳而过,留下尸体间碰撞的闷响。
铁框车环环相勾,跟随众将之后,压过荒土,发出声声碰撞。
捕猎而来的活物哀嚎着,隐匿在剧烈的长风呼啸中,仍听见一丝悲鸣。
——
雷声如山顶巨石轰然垮塌,在层层树影的包围下,在瞬时的光亮中,仿佛大地被撕裂,海浪腾空翻涌。
这还是纪王接任华东城以来第二次遇到这么坏的天气,与第一次三江水暴涨相比那可就太不值一提。
不过在这漫长的秋末黑夜里,亦不敢有半点马虎之心。归来的众人亦深深知此其中之厉害,迅速安置好各自行头,出了营帐便指挥着众将士应对这来势汹汹的暴雨。
东方纪确认情势稍稳后,拿着小厮送来的毯子,边擦拭满脸污垢边踏入帐中。正脱去外袍,小厮怯声闯入,面色凝重道:“王爷,帝宫一行人已到纪王府。”
“帝宫?”东方纪满脸疑惑,接过小厮递来的密信,晃晃几眼而过,便又塞给小厮手中,打断他冗长的解释,直言道,“速速备马。”
“是。”
马鸣一声随即起,四蹄驰骋在广袤的原野之上,踏出飞溅的浪花,直奔向西北方的纪王府。
暴雨洗刷着华东城,洗得墨青透亮,洗得沉寂不堪。
帝宫……偏偏这时候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