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白马寺归来,靖国公府的门一关,便隔绝了满城风雨。
苏枕雪坐在窗下,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洒下一地斑驳。
她手里捻着那枚殷红的花瓣,指尖的温度似乎也无法将其焐热分毫。
“雪儿姐!”
一声清脆如黄莺出谷的呼唤,打破了满室沉寂。
昭宁公主提着裙摆,像一只蹁跹的彩蝶,飞进了这素净的院子。
她头上斜插着一支点翠嵌宝的玉蝴蝶簪子,随着她的动作,蝶翼微微颤动,活灵活现。
“你瞧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昭宁将一个食盒放在桌上,献宝似的打开,里面是御膳房新做的桂花糖糕。
苏枕雪脸上泛起一丝笑意,这长安城里,也只有这位金枝玉叶的公主,还当她是当年那个可以一起掏鸟窝的姐姐。
“你呀,总是这么风风火火。”
苏枕雪收花入了锦盒,披了一件大氅,亦步亦趋走到桌旁坐下,阿黛紧着过来奉了茶,又熟门熟路走到了昭宁公主身后,为她取下厚重的发饰。
昭宁拈起一块糖糕,自己先尝了一口,隔着帕子抓起另一块,递给苏枕雪,含糊不清叽里咕噜起来:“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宫里头闷死个人,还是这儿好玩。”
苏枕雪接过糖糕:“怎么今天有空来我这?”
“我是偷跑出来的……”
昭宁撇了撇嘴,像是想起了什么难以忍受的事情,顿时觉得面前的糖糕都不甜了,解开了身上的妆容发饰之后顿感脱离束缚,整个人直接摔到了苏枕雪柔软的鹅绒榻上。
只有在靖国公府,她才能褪下端庄的礼仪,变成一个二十岁的少女。
“姐~”
昭宁捂着头,声音拉得老长:“哎哟,那帮言官烦都要烦死了,一天天叨叨叨叨,在父皇面前叨叨不说,还要跑到太后面前叨叨,我在后院谱一曲的功夫,就有三十多个老头跑来和我说要面见太后!”
苏枕雪含笑:“那你怎么说的?”
昭宁起身盘腿,双手一拿,神采立刻恢复了皇室嫡长女的傲气,狭长的眉眼里那副看谁都不太是个玩意儿的目光一撇,拿着腔:“魏大人,私闯后宫已是大罪,后宫不得干政您不知道的话,还是回去多读几日宫规吧,免得七老八十还要落个晚节不保。”
苏枕雪笑靥如花:“什么大事儿,值得那些老臣如此着急?”
昭宁眼珠子一转,压低了声音,凑到苏枕雪耳边,神神秘秘地开口:“户部侍郎家那个败家子,在销金窟里欠了能买下半条街的银子,这事儿都被言官的折子捅到内阁了!他爹管着国库的钱,儿子倒好,在外面当散财童子,你说可笑不可笑?”
苏枕雪只是安静听着,未置一词,轻笑着点头。
用了膳,昭宁又缠着苏枕雪听了一场黄梅,这才心满意足,十分不情愿地走了。
方才还算热闹的屋子瞬间又冷了下来。
不是屋子冷,是心冷。
一股熟悉的、刺骨的寒意从四肢百骸深处涌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来得汹涌。
寒症,又加重了。
苏枕雪踉跄着走到柜边,取出一坛酒,刚灌下,阿黛捧着一封家书进来。
是北疆的信。
苏枕雪拆开信封,父亲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
字里行间,皆是“安好”、“勿念”、“粮草丰足”之类的宽慰之词。
最后一句“吾女勿念,北疆安好,粮草丰足,唯盼冬去春来,与吾女庭前共饮。”
苏枕雪看着信,笑得有些苍凉。
她将信纸凑到鼻尖,闻到的不是惯用的松烟墨香,而是一股廉价的淡墨气。
再看那纸,也不是父亲惯用的宣州贡纸,而是寻常驿站用的毛边纸。
一个连上阵杀敌前都要将铠甲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男人,一个治军严苛到连军旗一根线头都不能少的靖国公,会用这种东西写家书?
除非,他没得选。
苏枕雪的指尖,缓缓划过粮草丰足四个字。
户部侍郎的儿子豪赌欠下巨债。
掌管天下钱粮的户部。
北疆。
这世上最锋利的刀,不是沙场上的百炼钢,而是太平盛世里,那支蘸着人血写奏章的笔。
……
白马寺那株银杏树下,落叶满地金黄。
一个身影正拿着扫帚,一下,一下,扫得不急不缓。
是了尘。
苏枕雪如柳絮,她的步伐很轻。
“郡主来了。”
了尘停下动作,声音略显沙哑。
“大师。”
苏枕雪行了一礼,开门见山:“你叫阿黛知会我来,可惜这几日有些事情耽搁了,还望大师莫要怪罪。”
“郡主多礼,贫僧怎敢怪罪。”
了尘叹了口气,像是叹尽了十年的风霜,一手合十,一手伸出,微微低头,不见官容:“郡主还曾带着那朵花?”
“当然。”
苏枕雪猜到了尘大师破天荒的找自己,绝不可能是其他的事情,接过阿黛递来的锦盒,亲手将其打开,这才奉给了了尘大师:“大师可是有眉目了?”
“郡主,此花名为玉龙牡丹,生于云南玉龙雪山幽静清冷却又暖意十足之处,此花吸取极寒极炽,十年一开花。”
他顿了顿,眼神飘向了皇城的方向。
“当年,圣上为博美人一笑,三千铁骑护送此花入京。三千里路,活下来的,只有一人一骑一花。”
苏枕雪的心,猛地一沉。
“那花……如今在何处?”
了尘转过身,将最后一片落叶扫入尘埃,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那盆活下来的,如今在皇后娘娘的暖房里。”
皇后……三千骑……云南?
苏枕雪望着手心里那捧几乎要枯萎的玉龙牡丹。
可她明明看到的是一个男人,明明看到的是自己的花园里开出了无数的玉龙牡丹。
那梦境真实到让她无法质疑,可现在却又虚幻到无法相信。
如此珍贵的玉龙牡丹,是不可能出现在自己手上的。
可现在,偏偏它就在手掌上。
苏枕雪的脑海里浮现出了那个人的身影。
你到底是谁?
“小姐!”
阿黛忽然一声惊慌,连忙走上前,将自己一块红布展开,遮住了双眼渗出鲜血的静安郡主。
了尘转身,轻念:“阿弥陀佛。”
苏枕雪只觉得眉心一阵刺痛,踉跄着撑住阿黛的肩:“这才初一……怎得……”
越来越冷了。
“酒……我要酒……”
阿黛将她抱起,入了马车,将马车里早已备好的烈酒摘了封泥,喂给苏枕雪:“小姐,你慢点喝,别呛到。”
烈酒入喉,辛辣刺痛着她的四肢百骸,再眨眼时,狭长的睫毛已结了霜。
“嗯?”
一个沉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穿透了酒意与寒气的双重迷障,传入耳畔。
“又是你。”
苏枕雪仰头。
裴知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