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竹青色

接下来半月,姜阳日日勤奋用功,做梦都在与先生对策,对得上就睡得稳,对不上就会惊醒,然后气鼓鼓地去翻书,一翻就是大半夜,像是中了邪一般。

正因如此,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三月就如那本南嘉律法一般,悄无声息地见底了。

农历四月一,天气晴朗,诸事皆宜。

京郊十五里,问云山上问云寺。

因数十年前预言了嘉朝先祖成龙一事,问云寺被收归皇家御用,香火很旺。

京中男女或祈福幽会,或游春踏青,皆将该寺作为第一选择,此番亦然。

人间四月,芳菲正盛,漫山遍野的桃花深深浅浅,枝杈间垂落各色祈福丝带,风过时飞扬,似锦鲤穿梭的粉色云海。

山脚下车马拥塞,受尚书千金所邀的少男少女们皆盛装出席,结伴而行,沿途嬉笑打闹声不绝于耳,气氛比春意还要盎然三分。

姜阳一下马车,便瞧见了那个被莺莺燕燕环绕的美貌青年。

青年一袭素色深衣,金丝云纹滚边,草绿色编织宫绦勒出清瘦的腰身,外面披了件竹青暗纹软缎薄氅,墨发以镂空金冠高束,配着镶有翠绿宝石的抹额和同色耳挂,长身鹤立,飘然出尘。

光看体形,已是万里挑一,更别说那张找不出一丝瑕疵的艳丽面容,无需流露任何神色,便已经勾得人移不开眼了。

即便对易晏有万般猜疑与忌惮,姜阳也得承认,天下美色三分,他可独占一分。

……若是不要总冷着脸,就更好了。

似是对她的注视有所察觉,隔着熙攘的人群,易晏看向了这边。

山上风大,姜阳戴了帷帽,原以为易晏认不出自己,却没想到,他的目光直直落在了她身上。

透过朦胧薄纱,二人短暂对视,易晏侧身避开面前少女的搭讪,朝姜阳走了过来。

上一次承受如此难捱的眼神洗礼,还是在拒婚那日。只不过,当时大多是幸灾乐祸,这次则……

十分复杂。

姜阳莫名感到局促,但还是暗暗挺直了腰。

没想到,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先一步在背后响起:“……郡主,好巧。”

这段时间本就在避着师慎,突然听见他的声音,姜阳心跳都停了一瞬,也顾不得易晏还在,转身向后看去。

几步远的地方,那人正慢悠悠地走来,一袭靛青襕袍端正挺拔,腰封上的金属凤纹饰样亮的晃眼,贵气逼人。

——倒是第一次见有人能把常服穿出官服的味道。

姜阳愣了一瞬,才想起来寒暄:“……好巧。”

对方在她面前站定,上下将她打量一番,笑道:“郡主今日这般明媚,倒是与春光相衬。”

“多谢大人。”

“独自来赏春吗?”

姜阳生怕师慎邀自己同行,忙否认道:“不是,我……”

她说了一半,转头去找易晏,却发现易晏已经不见了,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我等的人还没来。”

“啊……明白……”

师慎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像是真信了一般,背着手朝她一笑:“那便不打扰郡主了,寺里见。”

“大人慢走。”

眼见师慎离开,姜阳才松了口气。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易晏来,忙问身边装成侍女的李竹笙:“燕王人呢?”

李竹笙往上山的路上一指,回道:“师大人过来时,他便往前面去了。”

“……”

姜阳无奈,只能叹气:“那先走吧。”

山路崎岖,本来打算坐步辇的,可想想自己很多日闭门不出,还是选择了徒步,好在沿途花树招摇,应接不暇,倒也不觉得疲惫。

约莫走了两三里,遇见一处歇脚的小亭,姜阳望了望还很长的前路,乖乖选择了停下缓缓。

只是,刚一坐稳,身边人影一晃,消失许久的绿衣公子不知从哪出现,径自坐在了她身边。

轻飘飘的温柔声线夹带着草木清香幽幽响起:“……郡主今日,让易某好等。”

姜阳默默摘了帷帽,看向他:“我一直在找你。”

“我以为郡主还约了其他人。”

“……”

见姜阳眸光微动,轻咳了一声,易晏笑笑,转移了话题:“……说来还真是巧,竟与郡主有这样的默契。”

姜阳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身上的竹青色裹纱襦裙,点头:“嗯,好巧。”

“哈,原来真是巧合。在下还以为……是燕王府外的那两位小兄弟给郡主递了消息。”

“……”

“既如此,那二人是迷路,蹲错了地方……还是说,我身上有什么郡主想知道,又不好直接问的事?”

“……”

姜阳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一茬,一时哑然。

易晏却笑盈盈地盯着她脸上的神情,似是在品味她的无措:“郡主为何不回答?难道郡主也不知情么?”

“我……”

“如今我就在郡主面前,若真有疑问,郡主不妨直接开口。”

“……”

怎么问呢……问他为何私养死士?问他究竟在防备谁?

他还要与她成婚,即便真有猫腻,又怎么可能会说真话呢?

姜阳与他对视片刻,摇头:“没有。”

“看来,郡主还是不愿意信我,”易晏很轻地叹了口气,“那我猜猜……郡主是不是想问,为何我一个自称无欲无求的人,要养那么多死士傍身?”

“我……”

“郡主。”

对方却突然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端正神色唤了她一声。

姜阳不明所以,咽回了意图为自己辩解的话。

只听他接着道:“我与郡主,将来是要做夫妻的。”

“……”

……那又如何?

看姜阳还是一脸防备,对面的人又叹了口气:“郡主不妨多给我一点信任……有什么问题,先来问问我。若答案不满意,再去探查也不迟……是不是?”

“……”

姜阳盯着他的脸想了想,没有表态,只顺着他的话道:“那你回答我的问题。”

“我父亲临走时提醒我,燕王府乃是众矢之的,日后必有大难,要我千万谨慎行事,多做些筹谋,护好自己的性命。”

“仅此而已?”

“那些死士皆是父亲所收,我府中有他们和父亲的契约,可以拿给郡主看。”

“字据契约亦可伪造,你若有其他谋划,自会有备在先,我如何信你?”

“……”

这回,沉默的人换成了易晏。

姜阳也不吭声,二人就这么僵持着。良久后,易晏忽地倾身向前,扯过姜阳的手按在了自己胸口——

“郡主若不信,便把我的心剜出来看看……除此以外,我也别无他法。”

“……”

与异于常人的身量相称,易晏的手很大,不止大,还凉,瘦,冷铁一般禁锢着姜阳,很疼,毫无挣脱的余地。

更准确些讲,他整个人都是凉的,像是一块化作人形的千年寒冰——苍白,坚硬,所有的神色和感情都只浮于表面,如万丈冰层上浅薄的划痕。

从见到易晏的第一面起,姜阳就有这种感觉。

——他每一次的笑,每一次的眨眼皱眉,每一次扫过她的目光,都是冷的。

即便他长了那样美的一张脸,也不能减轻这种感受分毫。

就像此刻。

姜阳能清晰地从他看似真诚的模样里嗅出危险的味道——似乎只要她再多说一句让他不满意的话,他就会立马撕破现在这副深情的面具,拔出利刃割断她的喉管。

但若仔细琢磨,又能发现,易晏的冷漠伪善,与师慎的阴险狡诈不同,没有算计,只有杀意。

倒是有趣。

手心紧贴的柔软布料下,能摸到一小方温热的跳动,但也只有这一小方而已。姜阳知道他不会伤害自己,眼神示意不远处严阵以待的李竹笙退下,而后点头:“……好,我信你。”

手没有被松开,但易晏缓缓站了起来。

“既然郡主的问题已经解决,那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