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丝丝缠指

冰冷的水泥地,刺眼的白炽灯,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铁锈混合的刺鼻气味。苏城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审讯室外,沈砚舟像一尊石雕,背脊绷得笔直,紧贴着冰冷的墙壁。他左臂的石膏沉甸甸地坠着,额角纱布下的伤口突突直跳,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的闷痛。隔着单向玻璃,他能清晰地看到审讯室内的景象,那画面像一把淬毒的冰锥,反复刺穿着他的神经。

顾晚晴坐在冰冷的金属审讯椅上。那身剪裁利落的黑色套装此刻沾着仓库的灰尘,左臂的绷带下隐隐透出暗红。灯光从头顶直射下来,将她苍白的脸映得毫无血色,嘴唇紧抿成一条毫无弧度的线。她的眼神,空洞得像两口废弃的深井,所有的情绪——愤怒、痛苦、迷茫——似乎都在得知老孙头“死讯”和王世昌泼来的脏水那一刻,被彻底抽干、冻结了。刑警队长李正坐在对面,神情肃穆,问题一个接一个抛出,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带着公事公办的沉重压力。

“顾晚晴女士,请详细说明今日上午十一点至下午一点,你的具体行踪。”

“你是否曾指使或授意他人接触、威胁被害人孙福根(老孙头)?”

“对于网络上关于你涉嫌伪造证据、绑架杀人灭口的指控,你有什么解释?”

“王世昌方面提供的匿名举报线索,指向你与沈砚舟合谋构陷,你作何回应?”

顾晚晴一动不动。她的目光没有聚焦在李正脸上,也没有落在冰冷的桌面,而是穿透了单向玻璃,穿透了墙壁,投向某个虚无缥缈的、只有她自己能看见的深渊。对于所有问题,她只有一种反应:沉默。死一样的沉默。那沉默比任何辩驳都更有力,也更令人窒息。仿佛外界所有的喧嚣、指控、污蔑,都已无法触及她分毫。她将自己彻底封闭了起来,用这无边的沉默筑起了一道隔绝世界的冰墙。

沈砚舟的拳头在身侧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老孙头死了?被绑架后不到二十四小时就死了?尸体被丢在城郊废弃的化工厂管道里?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栽赃!是王世昌那条毒蛇在穷途末路之际,丧心病狂的反扑!他绑架老孙头,根本不是要问什么“真相”,而是要制造一个“死人”,一个可以泼在顾晚晴和他沈砚舟身上的“死人”!王世昌在用最卑劣的手段,坐实他们“杀人灭口”的罪名,把水彻底搅浑,将他自己从舆论的漩涡中心摘出去!

“李队!”一个年轻刑警快步走到李正身边,俯身低语了几句,同时将一份文件递了过去。李正接过文件,快速扫了一眼,眉头瞬间拧成一个死结。他抬头看向顾晚晴,眼神更加复杂,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

“顾女士,”李正的声音更加低沉,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沉重,“法医的初步尸检报告出来了。孙福根的死因……是机械性窒息。颈部有明显的扼痕。死亡时间……大约在昨天下午四点左右。”

昨天下午四点!

沈砚舟脑中轰然炸响!昨天下午四点,他和顾晚晴还在仓库深处,在昏暗的光线下,共同见证了那匹被尘封二十年的完美锦缎的重见天日!顾晚晴怎么可能在那个时间点去绑架、杀害远在城区的老孙头?!时间!时间对不上!这是最直接、最有力的不在场证明!

“而且,”李正看着顾晚晴依旧毫无波动的脸,继续道,“死者指甲缝里提取到了不属于他本人的微量皮屑组织,还有……几根合成纤维,初步判断来自某种劳保手套。这些物证,将指向真正的凶手。”他顿了顿,目光锐利起来,“顾女士,你昨天下午四点,在哪里?和谁在一起?谁能为你作证?”

关键!这是破局的关键!沈砚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血液冲上头顶。只要顾晚晴开口!只要她说出他们当时在一起!仓库里没有监控,但他是活生生的人证!足以洗刷掉她身上最致命的绑架杀人嫌疑!王世昌的毒计在这一环上将不攻自破!

时间仿佛凝固了。审讯室里死寂一片。李正的目光,沈砚舟隔着玻璃的灼热视线,都死死钉在顾晚晴苍白的脸上。

几秒钟。如同几个世纪般漫长。

顾晚晴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空洞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芒闪过,快得如同幻觉。她的嘴唇,极其缓慢地张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

沈砚舟屏住了呼吸。

然而,下一秒。

顾晚晴那微微张开的嘴唇,又缓缓地、极其坚定地重新抿紧了。抿成了一条更加冰冷、更加决绝的直线。她甚至微微垂下了眼睑,避开了李正的目光,也避开了单向玻璃后那焦灼的注视。

她选择了……继续沉默!

“你……”李正显然也没料到会是这种反应,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和深深的无奈。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将尸检报告放在桌上。“顾晚晴女士,基于目前的情况,以及你无法提供有效的不在场证明,同时考虑到社会影响和案件性质,警方决定,依法对你采取刑事拘留措施,配合进一步调查。你有权保持沉默,也有权聘请律师……”

冰冷的手铐发出“咔嚓”一声脆响,在死寂的审讯室里格外刺耳。

沈砚舟眼睁睁看着那冰冷的金属,铐住了顾晚晴纤细的手腕。她的身体似乎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但依旧没有抬头,没有反抗,任由两名女警将她从椅子上搀扶起来。自始至终,她没有看任何人一眼。那月白色的身影,在警察的簇拥下,如同一个失去了所有提线的木偶,被带离了审讯室,走向拘留区那扇沉重的铁门。

“为什么……为什么不说……”沈砚舟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墙壁上,指骨传来钻心的疼痛,却远不及心底那撕裂般的愤怒和不解!她明明可以洗清这最致命的指控!她明明知道他在外面!她为什么要放弃?为什么要用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

走廊尽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沈砚舟猛地回头。

王世昌在一群律师和保镖的簇拥下,如同凯旋的将军般,昂首阔步地走了过来。他脸上那种伪装的悲悯和凝重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志得意满的倨傲和一丝阴冷的快意。他特意在沈砚舟面前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浑身是伤、满眼血丝的年轻人,嘴角勾起一个刻薄而充满恶意的弧度。

“啧啧啧,”王世昌摇着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沈砚舟的耳朵里,带着一种毒蛇吐信般的阴冷,“真是没想到啊,沈贤侄。顾家那丫头,看着冷冰冰的,心肠倒是够狠够毒!为了陷害我,连绑架杀人这种脏事都干得出来?啧啧,果然是顾明远那倔驴的种,疯起来六亲不认!”

他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只有沈砚舟能听到那充满恶意的低语:“不过也好。她进去了,你那个破厂子,还有那封‘催命符’……呵,我看谁还能护得住!沈贤侄,听王叔一句劝,识时务者为俊杰。乖乖把瑞锦祥那块地皮和那点压箱底的破手艺交出来,我还能看在和你父亲‘相交’一场的份上,给你留条活路。否则……”他阴冷的目光扫过沈砚舟打着石膏的手臂和脸上的伤疤,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沈砚舟的胸膛剧烈起伏,怒火几乎要冲破天灵盖!他死死盯着王世昌那张虚伪恶毒的脸,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迸出来:“王世昌!老孙头怎么死的,你心知肚明!这笔血债,我会让你十倍百倍地还回来!”

“还?”王世昌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眼神轻蔑,“拿什么还?就凭你这个断了胳膊的废物?还是凭里面那个自己找死的小疯子?沈砚舟,醒醒吧!这苏城的天,早就变了!”他不再理会沈砚舟,整理了一下价值不菲的西装袖口,对着身边一个律师模样的人吩咐道:“张律师,这里就交给你了。配合警方,务必把案子办成铁案!让顾小姐在里面……好好‘反思’!至于瑞锦祥那边……”他故意拖长了音调,瞥了沈砚舟一眼,“也该彻底‘清算清算’了!通知银行和债主,该收的,一分都不能少!”

说完,王世昌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扬长而去,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带着胜利者的傲慢。

沈砚舟站在原地,浑身冰冷,如同置身冰窟。王世昌的嚣张,顾晚晴那决绝的沉默,像两座沉重的大山,死死压在他的肩上。瑞锦祥……现在是真的孤立无援了!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沈砚舟木然地掏出,是小张发来的信息,字里行间透着绝望:

“沈总!完了!银行正式下达最后通牒!三天内还不上那笔到期的抵押贷款,就要启动对瑞锦祥老厂区土地的强制拍卖程序!还有……王世昌控制的几个供应商,刚刚联合发函,催讨几笔陈年旧账,数额巨大!扬言明天就上门封设备!工人们……工人们都知道了消息,人心惶惶,好几位老师傅……已经收拾东西准备走了……沈总!我们……我们该怎么办啊?!”

怎么办?

沈砚舟抬起头,目光死死盯着顾晚晴被带走的那扇沉重的铁门。冰冷,绝望,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胸口。王世昌赢了?用一条无辜的人命,用一个精心设计的栽赃,就把顾晚晴送进了拘留所,把他和瑞锦祥逼到了悬崖边缘?

不!绝不!

一股极其强烈的、近乎偏执的念头,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岩浆,在他心底轰然爆发!顾晚晴的沉默,绝不可能是认罪!绝不可能是屈服于王世昌的污蔑!那更像是……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一种……在绝望中主动踏入陷阱的……主动出击?!

这个念头疯狂而毫无逻辑,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眼前的黑暗!他猛地想起顾晚晴在仓库里最后触碰那匹锦缎时的眼神——那空洞之下,一闪而过的、冰冷到极致的毁灭火焰!她让他“护住瑞锦祥”……而她选择沉默入局……难道……难道她是想用自己的身陷囹圄,彻底激怒王世昌,让他露出更多的破绽?!用自己的牢笼,作为困死王世昌的陷阱?!

这个想法让沈砚舟浑身战栗!如果是这样……那这个女人……对自己也太狠了!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刚才给李正递尸检报告的那位年轻法医匆匆走过。他眉头紧锁,手里拿着报告复印件,嘴里似乎无意识地低声念叨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飘进了沈砚舟极度敏锐的耳朵里:

“……死亡时间四点……但皮下出血和肌肉僵直程度……有点微妙对不上……尤其是颈部的扼痕……深浅和着力点……啧……得再仔细验验……”

沈砚舟的瞳孔骤然收缩!法医的嘀咕如同惊雷!死亡时间“有点微妙对不上”?扼痕的深浅着力点异常?这绝不是随口抱怨!这是专业人士本能的怀疑!老孙头的死……有问题!死亡时间可能被伪造了?!王世昌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栽赃,在法医眼里,留下了致命的破绽!

一股冰冷的寒意伴随着同样冰冷的希望,瞬间席卷了沈砚舟的全身!他猛地转身,不再看那扇冰冷的铁门。顾晚晴用沉默踏入的,未必是绝路!王世昌以为胜券在握的,未必就是结局!

瑞锦祥不能倒!顾晚晴不能白白牺牲!王世昌……必须付出代价!

沈砚舟拿出手机,指尖因为激动和巨大的压力而微微颤抖,但他拨号的动作却异常坚定。电话接通,是李正疲惫而严肃的声音:“沈先生?”

“李队,”沈砚舟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我要见您!现在!关于老孙头的尸检报告……我有些……极其重要的线索……必须当面跟您谈!另外……”他深吸一口气,目光锐利如刀,“请帮我一个忙,我要调阅……二十年前,顾明远案卷宗里……那份最初举报‘明远丝绸以次充好’的原始匿名举报信!”

王世昌,你以为抹掉了一切痕迹?你以为死无对证?这世上,只要做过,就必有痕迹!那匹锦缎是希望,顾晚晴的沉默是火种,而老孙头尸体上的疑点……就是撕开你伪装的,第一把尖刀!

夜色更深。沈砚舟走出公安局大楼,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他抬头望向拘留区那几扇高窗透出的微弱灯光,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里面那个将自己置于死地的女人。

丝线已经缠指。棋局,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