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降的少年

夏末的溽热盘踞在青石板上,连鸣蝉也显得有气无力。裴莹莹坐在自家小卖部后的小院藤椅上,蒲扇摇得缓慢,仿佛只为了驱赶空气里凝滞的时光。

十年了,桥下的河水依旧浑浊缓慢地流淌,可那个曾搅动这一方死水、让她又恼又爱的身影,却如被河水卷走的泡沫,再无声息。

涂茉莉放暑假回来了,正坐在旁边矮凳上,低头剥着毛豆。

豆荚清脆的破裂声,一下,又一下,在这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她已长成文静娟秀的姑娘,只是眉宇间沉淀着某种洗不去的暮色,像江南雨季总也晾不干的旧衣。

“外婆,今年暑假我多陪陪您。”茉莉的声音轻软。

裴莹莹嘴角牵动了一下,目光却投向墙角那台蒙尘的老式麻将机——那是当年小卖部生意红火时买的,如今成了摆设,机身上一道被重物砸出的凹痕格外刺眼。她没接话,只是望着院子上方一小块被屋檐切割得方方正正的天空,浑浊的眼珠里空茫茫的。

骤然间,天空被撕裂了。

不是雷声,是某种沉重物体高速摩擦空气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尖啸。

那声音由远及近,瞬间压倒了蝉鸣,直贯耳膜。涂茉莉猛地抬头,裴莹莹握着蒲扇的手也僵在半空。

一团模糊的、裹挟着火焰与浓烟的东西,如同燃烧的陨石,轰然砸向小院!

震耳欲聋的巨响。尘土、碎瓦、折断的竹枝如同爆炸般飞溅开来。

小院中央,那台饱经沧桑的麻将机彻底散了架,零件可怜地四散崩飞。烟尘弥漫,呛得人连连咳嗽。

当尘埃稍稍落定,院心出现一个扭曲的金属造物。它通体覆盖着一种非金非石的暗哑材质,此刻正发出“滋滋”的冷却声,边缘处残留着灼烧的暗红。

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东西的形状轮廓,分明是一辆……摇摇车?那种曾风靡于城乡小卖部门前、投币便会唱起童谣、摇晃起伏的儿童玩具车!只是放大了数倍,且被某种灾难蹂躏得面目全非。

裴莹莹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死死盯着那巨大残骸扭曲的底座,灰尘覆盖下,似乎刻着什么。

烟尘呛咳中,那变形的金属舱盖发出艰涩的金属摩擦声,竟向上弹开了。一只沾满油污和灰色粉末的手伸出来,摸索着抓住扭曲的舱门边缘。

接着,一个人影极其狼狈地从中爬出,重重跌落在院子的尘土里,蜷缩着猛烈咳嗽。

那是个少年。身形单薄,穿着某种式样古怪、同样布满灼痕的银灰色紧身衣物。他甩了甩头,灰尘簌簌落下,露出一张脸。

涂茉莉手中的毛豆“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开。她猛地捂住嘴,眼睛瞪得极大,瞳孔深处是翻江倒海的惊骇与难以置信。

裴莹莹手中的蒲扇无声滑落在地。藤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扶着椅背,颤巍巍地站起来,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浑浊的眼睛死死钉在那个少年脸上。

灰尘下的那张脸,年轻,沾满污迹,带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茫然与痛楚。可那眉眼轮廓,那下颌的线条,那微微翘起、此刻却因疼痛而紧抿的嘴角……像一把生锈了十年、此刻却狠狠扎进心脏的钝刀,划开了尘封的棺椁。

太像了。像得让人灵魂都在颤栗——像极了十年前,被烈火吞噬的许梦泽!

少年咳嗽稍止,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眩晕踉跄了一下。他抬起头,眼神撞上裴莹莹那直勾勾、几乎要将他刺穿的目光。

他显然被这充满巨大冲击力的凝视震慑住了,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脚跟绊在摇摇车残骸上,险些再次摔倒。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几个短促、古怪、完全无法理解的音节,像是某种金属摩擦的噪音,眼神里充满了对这个陌生环境、陌生生物的惊惧与彻底的迷茫。

裴莹莹布满老年斑的手死死抠住藤椅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胸膛剧烈起伏,浑浊的眼睛里,惊涛骇浪般翻涌着震惊、怀疑、荒谬……最终,一种近乎凶狠的、属于小卖部老板娘的精明和强硬压倒了所有情绪。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吸进了十年的孤寂与此刻荒诞的怒火。她抬起手,食指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狠狠指向地上那堆麻将机的残骸碎片。

“赔!”这个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裹挟着江南小镇方言特有的韧劲和烟火气,狠狠砸在寂静的院子里。“我的麻将机!你砸坏的!赔钱!”声音嘶哑却异常洪亮,震得屋檐下几只惊魂未定的麻雀扑棱棱飞起。

少年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攻击性的“语言”和气势汹汹的姿态彻底弄懵了。

他看看地上那堆花花绿绿的塑料和金属碎片,又看看眼前这个瘦小却气势惊人的老太婆,完全无法理解这“会叫的方块”和“赔”之间的关联。

他困惑地眨着眼,又尝试发出几个不成调的音节,眼神更加惶惑,像一只误闯猎人陷阱的幼兽。

涂茉莉终于从巨大的震惊和混乱中找回一丝神智。她看着外婆那异乎寻常的激动,看着少年脸上那酷似故人的茫然无措,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揉皱了。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咙里的哽咽,走上前,轻轻扶住裴莹莹剧烈颤抖的手臂。老人的手臂瘦得硌人,却在她的触碰下微微一顿。

“外婆,”茉莉的声音很轻,带着安抚的意味,目光却复杂地落在那少年身上,“他……他好像……听不懂。”

她转向少年,放缓语速,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同时下意识地抬起手,模仿着吃饭的动作,“你……饿吗?要吃东西吗?”

她的动作笨拙而小心,像在接近一只随时会受惊飞走的鸟。

少年看着涂茉莉的手势,歪了歪头,银灰色紧身衣下,单薄的肩膀似乎放松了一丝。

他喉咙里再次发出几个音节,这次不再是纯粹的噪音,隐约带上了模仿的意图,试图捕捉涂茉莉话语的尾音,但依旧古怪而含混。

裴莹莹紧绷的身体在涂茉莉的搀扶下,似乎被抽走了一部分力气,微微佝偻下来。她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少年的脸,那目光锐利得像要剥开他的皮相,直刺灵魂深处。

半晌,她重重地、几乎是带着一种蛮横的决断哼了一声,不再看那堆麻将机碎片,也不再提“赔”字,只是用蒲扇柄不耐烦地点了点地面,声音又冷又硬:“先弄干净!脏死了!”

她不再理会院中一片狼藉,转身,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向小卖部后门。那背影,挺直得近乎倔强,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疲惫与孤寂。

涂茉莉看着外婆消失在门内的背影,又转头看向院中孤零零站着的少年。他正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油污的手,又小心翼翼地抬眼,观察着涂茉莉,眼神里是纯粹的、小心翼翼的试探。

“来吧,”涂茉莉对他露出一个尽量温和却难掩伤感的笑容,指了指院子角落的水龙头,“先洗洗。”

她率先走过去,拧开龙头。清冽的水流哗哗地冲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少年迟疑了一下,慢慢挪步过来。他学着涂茉莉的样子,试探着把手伸到水流下。

冰凉的水接触到皮肤的瞬间,他身体猛地一颤,像被电流击中,发出一声短促的吸气声,但随即,一种奇异的光彩在他眼中亮起。

他新奇地、近乎着迷地看着水流冲刷掉手上的污垢,露出原本的肤色。

他笨拙地搓着手,模仿着涂茉莉的动作,喉咙里发出几个模糊的、像是愉悦的音节。

涂茉莉看着他专注洗手的侧影,水流勾勒出他年轻的下颌线。

日光斜斜地照过来,那轮廓在光影中晃动,与记忆深处某个无数次在噩梦中出现的剪影,几乎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

她猛地别开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压住喉咙里翻涌上来的酸涩。

是他吗?怎么可能?这荒诞的从天而降……可这眉眼,这神情……

不,不是他。那个叫许梦泽的少年,早已在十年前那场吞噬一切的大火里,化为了灰烬,只留下外婆和她心中永远无法填补的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