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裂痕与抉择

“你……!”陈建国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妻子的手都在哆嗦。李素芬的话像刀子一样捅进他心里最痛的地方。农村出身,一直是他在这位城里娇小姐妻子面前隐隐的自卑点,此刻被她毫不留情地撕开、践踏。他想反驳,想怒吼,但长期伏案工作、不善言辞的短板在妻子机关枪似的、带着强烈情绪输出的指责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张着嘴,脸憋得通红,却只能发出粗重的喘息。

李素芬看着丈夫被自己噎得说不出话的样子,心中那股邪火烧得更旺。她猛地转身,冲到卧室门口,一把抓起自己放在床头的那个小巧的、人造革的手提包,动作粗暴地拉开拉链,胡乱抓出里面的钥匙和几张零钱。

“好!好!你们父子情深!你们信什么重生!你们自己过去吧!”她尖利地喊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完全失去了平日的形象,“我走!我回我娘家!这个家我待不下去了!你们爱怎么疯怎么疯!爱怎么死怎么死!别找我!”她像是要把所有的恐惧、愤怒和绝望都发泄出来。

“素芬!你……”陈建国下意识地想上前阻拦。

“滚开!”李素芬猛地推开他,力气大得出奇。她看也不看丈夫和桌边那个安静得可怕的儿子,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狮,冲回客厅,抓起桌上的保温杯(里面还有半杯水),泄愤似的狠狠摔在地上!

“哐当——哗啦——!”

保温杯外壳破裂,内胆粉碎,水渍混合着银色的碎片溅了一地。

巨大的碎裂声让陈默小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他默默地看着那片狼藉,看着母亲那张被愤怒和泪水扭曲的脸,看着父亲那写满震惊、痛苦和深深无措的僵硬背影。前世那些熟悉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争吵画面,再一次无比清晰地重叠在眼前。

摔完杯子,李素芬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也像是完成了某种决绝的仪式。她不再看任何人,拎着那个小小的手提包,带着一身决绝的怒气,猛地拉开家门,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砰——!”

沉重的木门被狠狠摔上,巨大的声响在楼道里回荡,震得墙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也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陈建国的心上。

他僵在原地,维持着试图阻拦的姿势,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雕。脸上所有的愤怒、辩解、痛苦,都凝固了,只剩下一种巨大的、空荡荡的茫然和疲惫。屋里只剩下保温杯碎片在灯光下刺眼的反光,和地上那一滩渐渐扩大的水渍。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陈建国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仿佛这个动作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的目光先是茫然地扫过地上的狼藉,然后,落在了桌边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陈默依旧安静地站着。小小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害怕,没有哭泣,只有一种与年龄绝不相符的、深沉的、洞悉一切后的平静和……无奈。他看着父亲那双被血丝和茫然填满的眼睛,轻轻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那声叹息,微弱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带着千斤的重量,清晰地敲在陈建国的心上。

“爸,”陈默的声音很轻,打破了死寂,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疲惫,“妈……她只是……太难接受了。”

陈建国看着儿子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听着那声老气横秋的叹息,最后一丝残存的、对“重生”之说的怀疑,如同风中残烛,彻底熄灭了。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高大的身体晃了晃,最终无力地跌坐在身后那把吱呀作响的木椅里,双手深深插进自己汗湿凌乱的头发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桌上,那张印着三个金元宝的刮刮卡,在昏黄的灯光下,幽幽地闪烁着冰冷而讽刺的光。

保温杯碎片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冷硬的银光,水渍无声地在地面蔓延,像一张绝望的泪痕地图。摔门的巨响余波还在狭小的客厅里震荡,混合着劣质烟草和陈年油烟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陈建国瘫坐在那把吱呀作响的木椅里,头颅深埋在双掌之中,宽阔的肩膀垮塌着,微微颤抖。压抑的、如同困兽濒死的呜咽,断断续续地从他指缝间挤出来。那声音不大,却比刚才母亲歇斯底里的哭骂更刺耳,更沉重,带着一种被彻底抽干灵魂的虚脱。

陈默依旧站在桌边,小小的身体像一株生长在废墟里的幼苗。他没有上前安慰,只是安静地看着父亲剧烈抖动的脊背,看着桌上那张在狼藉中依旧刺眼的、印着三个金元宝的刮刮卡。

冰冷的、属于前世三十年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惊动的深海淤泥,带着令人窒息的寒意,翻涌上来,瞬间将他淹没。

不是那具猝死在工位上的躯壳带来的终结感。而是更早、更漫长、如同钝刀子割肉般的十二年——从他记事起,直到十二岁那年终于尘埃落定的离婚拉锯战。

画面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现:

·昏暗的灯光下,母亲李素芬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挂着泪水的脸,尖利的声音像玻璃碎片刮擦着耳膜,控诉着父亲的“无能”、“不顾家”、“乡下人的臭脾气”。

·父亲陈建国,总是先试图沉默,然后被点燃,额角青筋暴起,涨红着脸,笨拙地反驳几句,最终在母亲机关枪似的、夹杂着对他出身鄙夷的言语攻击下,颓然败下阵来,只能闷头抽烟,劣质烟雾缭绕着他疲惫而痛苦的脸。

·而小小的他,总是蜷缩在卧室门后的阴影里,死死捂住耳朵,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每一次摔门声、每一次杯盘碎裂的巨响,都像重锤砸在他幼小的心脏上。他害怕,害怕那种要将人撕碎的愤怒,害怕那种令人窒息的冰冷。多少个夜晚,他都在父母压抑的争吵声或冰冷的死寂中惊醒,浑身冷汗,心跳如鼓,瞪大眼睛望着漆黑的天花板,仿佛那上面随时会爬出吞噬一切的怪兽。

·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无力感,如同跗骨之蛆,从未真正离开过他。即使前世猝死的那一刻,灵魂深处残留的底色,依旧是童年那挥之不去的、对家庭破碎的惊悸。

然后,记忆的画面跳转。

父亲灰败的脸,在某个黄昏显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疲惫。“默仔,”他声音沙哑,“爸爸……可能要和妈妈分开了。”他提到了一个女人,一个陈默在父亲工厂家属区远远见过几次的阿姨。她不像母亲那样总是带着挑剔和怒气的眼神,她说话声音很温和,笑起来眼角有浅浅的皱纹。父亲提起她时,眼中那种久违的、微弱的光,是陈默在母亲面前从未见过的。他甚至偷偷幻想过,如果家里是那个阿姨……会不会安静很多?温暖很多?

然而,母亲李素芬不知从哪里听到了风声。像一阵裹挟着冰雹的飓风,她杀了回来。没有眼泪,只有更加尖刻的辱骂和歇斯底里的威胁。“陈建国!你想甩了我们娘俩跟那个狐狸精过?做梦!我死也不会离婚!拖也要拖死你!让全厂人都看看你是个什么陈世美!”她堵在门口,砸东西,哭嚎,引来邻居们探头探脑的窥视和窃窃私语。

父亲眼里的那点光,熄灭了。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最终,在某个争吵后的深夜,他红着眼睛,抚摸着陈默的头,声音像是被砂轮磨过:“默仔……算了……爸不能让你……没个完整的家。就这样吧。”那是一种认命般的、彻底的心死。为了“完整”,他亲手掐灭了自己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之火,重新跳回了那个冰冷刺骨的泥潭。

几年后,陈默读高中时,在一个老旧商场的廉价小商品区,看到了那个阿姨。她租了一个小小的、光线昏暗的玻璃柜台,里面摆着廉价的发卡、钥匙扣、袜子。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外套,头发干枯,脸上刻着生活磨砺出的深深皱纹,眼神疲惫而空洞,和记忆中那个温和带笑的人判若两人。她正低头,笨拙地给一个发卡贴价格标签。那一瞬间,陈默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想,如果……如果当初父亲能狠下心,挣脱出来,和这个阿姨在一起,她是不是就不会被生活磋磨成这副模样?父亲是不是也不会在日复一日的压抑中,身体和精神都早早垮掉?而他自己……是不是就不用再夜夜惊醒,活在父母随时可能爆发的战争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