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混沌

  • 沉年
  • 李犁
  • 11073字
  • 2025-06-17 10:14:03

01

稻草的气味很好闻。豆子躺在草堆上,岔开雪白的大腿,羞涩地说:“猫仔,来呀,你过来呀。”月亮很白,地面上有一层薄薄的雾气。打谷场上的人们都走了,谷场的四周码放着一堆堆草垛。豆子的身上有股稻草的香味。猫仔在地上磨磨蹭蹭地擦着光脚板。豆子噘起嘴巴,说:“猫仔,你再不来,我就走了。”猫仔腿一软,扑通一下倒进了豆子的怀里。他的根部软塌塌的,裤衩湿了一大团……他被父亲踹了一脚,浑身一颤,醒了,才知道做了一个梦。

他从床上爬起来,父亲说:“你去干什么?”

猫仔不应声,打开木门,往墙角哧哧啦啦地撒起尿来。

一只狗在叫,汪汪汪,汪汪,叫声很旷远。

豆子家传来了嘶哑的哭声。一定是豆子挨打了。豆子都快被她爸打傻了。豆子家住猫仔家对面,只隔着一条巷子。两家的大人仿佛有仇似的,基本上不来往。

猫仔想去看看,他父亲在屋里喊:“苕货,还不睡?”

这一夜,猫仔把竹床折腾得吱呀吱呀地叫了一宿。猫仔第一次失眠了。

天还没有大亮,村子四周被薄薄的雾霭笼罩着。猫仔提了鱼篓,悄悄地抽出后门的插销,赤脚溜了出来。父亲每天醒得早,醒来就喊他去割苕藤。自从两个姐姐相继出嫁之后,割苕藤的重任就落到了猫仔的身上。他不愿去割苕藤,他喜欢抠鳝鱼。他也不喜欢上学。秋季开学,他就该上高二了。

雾气很快就散去了,渐渐地露出了灰白色的天空。猫仔看见了木锤在田塍上割猪草。木锤是豆子的哥。

猫仔走过去,对木锤说:“木锤,我说那个,你爸昨夜又打豆子了?”猫仔有个口头禅,开口喜欢带个“我说那个”。

木锤抽抽鼻子,无精打采地说:“豆子把饭煮煳了,猪也忘了喂。娘不在家,爸就发威了,抄了扫帚就抽。”

猫仔说:“我说那个,你娘去哪了?”木锤的娘是妇女队长。听说她和大队支书的关系不清白。但是猫仔不信。猫仔觉得木锤的娘是一个很好的人,见人就笑,笑起来很好看。他认识大队支书,大队支书经常上他家来,猫仔不喜欢他,他总是苦着脸,不苟言笑。猫仔觉得木锤的娘不会喜欢这样一个糟老头。

木锤有些不耐烦:“不知道。你怎么没去割苕藤?”

猫仔说:“懒得去。我和我爸不对付,我恨他。”猫仔放下鱼篓,说:“我娘也恨他。我娘说,当初要不是我爸把缸底的最后一点豆糟给了隔壁的那个孤老头,我上头的那一个哥也不会饿死。我那个哥61年的,生下来没两个月,就饿死了。”

猫仔顿了顿,接着说:“木锤,你说,我爸为什么对隔壁的瘸腿孤老头那么好?每年过年还把他请过来,坐上席。”

木锤又抽了抽鼻子,说:“我也不知道。你爸一天到晚黑着脸,我有些怕他。”

猫仔说:“呃,木锤,那个什么,你娘是被你爸赶走的吧?”

木锤把头别向一边,说:“不说了,烦!”

猫仔说:“我觉得你娘挺好的。”

木锤不再理睬猫仔,独自挑着筐走开了。

“木锤,那个什么……”猫仔觉得很无趣,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猫仔在田塍上扯了一把带了露水的草,放进鱼篓里,沿着田塍走。

人家的闺女有花戴,

我家的喜儿不能买,

扯了一尺红头绳,

给我的喜儿扎起来,

啊,扎呀么扎起来……

有个女人骑在牛背上唱歌,反反复复就这几句。近了,猫仔认出了是扒灰爹的儿媳妇灯盏。村里人都说灯盏有些痴傻,经常一个人唱歌,自言自语,独自嬉笑。猫仔不知道她的年龄,从她的脸上看不出岁月的痕迹。扒灰爹把儿媳妇灯盏娶进门那会儿,闹洞房的时候,猫仔趁乱钻进了床下,听了一夜也没有听出什么动静。他后来学猫叫,想吓一下新娘,却被新娘从床底拽了出来,把他的耳朵拧得好疼。

“猫仔,”灯盏嘻嘻地笑着,“你的耳朵还疼不?”她投向她的目光像一枚钩子,钩着他的眼睛。

猫仔低下头,不作声。猫仔不习惯和年轻的女人说话。他的脸有些被她的目光烫着了。

“猫仔,上牛背来呗,我和你一起骑。”灯盏依旧嘻嘻笑着。她向他伸出细白的手来。

猫仔抬头瞥了灯盏一眼,觉得灯盏的眉眼还是蛮好看的,她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淌着红晕。猫仔说:“不。”猫仔的胸口咚咚地跳得厉害。

灯盏跳下牛背,手挽着牛绳,跟在猫仔后面走。

猫仔像浑身爬满了蚂蚁一样的不自在,他红着脸说:“我说那个,那个什么,你别跟着我啊。”

灯盏把脸一抬,嘟起嘴唇,说,“我就跟着你了,怎么啦?”

猫仔嗫嚅着说:“那,那个什么,别人看见了,不好。”

灯盏说:“无所谓。我早就无所谓了。别人都说我是疯子,傻女人,我怕什么?我什么都不怕。”

猫仔不作声了。这么灵秀的女人,怎么可能是傻女人?歌唱得那么好,声音那么好听,笑容那么动人。她平日的样子一定是装出来的。她的内心里一定有很多苦。灯盏的男人脸很白,身材瘦长,一副病怏怏的样子,整天端个椅子在门口晒太阳,不干农活。她的公公是个阉猪的,横着一双眼,看人总是白多黑少,阉猪的手艺倒是不错的。

灯盏也赤着脚。她蹲下来,看猫仔将手指抠向田塍角的一个洞眼。“猫仔,你去石铺街不?给我带两根红头绳。”

猫仔的手指越抠越深,忽然哆嗦了一下,抠出一条一尺来长的黄鳝来,把灯盏吓了一跳。

猫仔说:“你说什么?”

“没听见算了。”灯盏挽起牛绳,起身走了。

猫仔怔怔地望着灯盏的背影,发了好一阵呆。

猫仔不想读书了。他看见书本头都大了。读了又怎么样?都恢复高考几年了,他们村没有一个考上大学的。他最羡慕的是扒灰爹,不用自己种田,田都是请人种,整天背个装阉猪刀的包,走村串巷,有酒有肉。他也想学阉猪。

当他把这个想法告诉母亲的时候,母亲愣怔了好一会儿,然后幽幽地说:“我管不了你了。你不读书,你爸会打断你一条腿的。”猫仔说:“打死我也不读!”母亲叹了一口气,说:“你想回家盘弄泥巴坨啊?”猫仔说:“那个什么,我想去学阉猪。”母亲摇了摇头,说:“儿大不由娘了。你过了你爸这一关再说吧。”猫仔说:“我不和他说,要说你和他说。那个,反正我不读书了。”

父亲从猫仔的娘口里得知猫仔不想读书的想法的时候,他正在木盆里洗脸。他勃然大怒,一脚把木盆踹翻了。“你把他喊过来!”

母亲在屋里屋外找寻了一遍,也不见猫仔的影子,急得拍起了胸口,“伢儿,你又到哪里野去了?”

猫仔不知道村里的人为什么把天愚叔叫扒灰爹,他问过母亲,母亲说她也不知道,早几年前村里人就这么叫了。他也问过木锤,木锤说,唔,可能,也许是有那个方面的事吧?猫仔见木锤说话支吾不清,就不想再问下去了。

扒灰爹30多岁才得了一个独子,叫昌文,从小娇生惯养,能买到的补品都给他补,结果补出了问题,头发掉,脸皮肿,差一点丢了性命。后来看了医生,命是保住了,身体却虚了。书也读不进,初中没毕业就不读了,跟母亲学裁缝。

猫仔提着装有几斤鳝鱼的鱼篓走进扒灰爹家的时候,扒灰爹正在喝酒,灯盏他们在吃面。

猫仔对他们团团地点了点头,然后对着扒灰爹说:“天愚叔,那个什么,我给你家送鳝鱼了。”

扒灰爹瞟了他一眼,咂了一口酒,说:“呦,猫仔会来事了啊!说,送鳝鱼我干吗?”

猫仔说:“那个,我想跟你学阉猪。你要收我做徒弟,我天天给你送鳝鱼。”

扒灰爹翻了一下眼皮,说:“鳝鱼是好东西,我喜欢。我想收你,你爸同意不?你爸要是不同意,我就不能收你。”

猫仔赶紧说:“同意,同意,那个什么,他们同意。”

扒灰爹说:“那也不成,得你爸亲自和我说。”

猫仔用求援的眼神看了灯盏他们一眼,希望他们帮衬两句,他们都不作声。

猫仔一下子蔫了。

渠堤上栽种着成片的蓖麻树。猫仔不开心的时候就到树下坐。蓖麻树有一人多高,宽大的叶子散发出一种淡雅的气息。猫仔在树下拨弄着石子。那是他小时候和木锤、豆子他们常常玩打石子游戏的地方。游戏是这样的:每次向上抛一颗石子,再把地上的石子抓起来,再把抛出的石子接住。从两颗石子开始玩起,谁玩得最多谁就是最后的胜者。他们对这个游戏乐此不疲。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木锤放下装猪草的筐,坐到猫仔的对面。

猫仔说:“我烦着呢。”

“我也烦。”

“那个,你烦什么?”

木锤拨弄了一下地上的石子:“我娘昨夜回来了,正好我爸不在。我爸出去喝酒了,一夜没回。我给我娘开的门。我娘昨夜说了好多很奇怪的话。”

“你娘说了什么话?”

“我娘先是和我一起睡,搂着我的头和我说话。她说让我以后多照顾点妹妹,多做点家务,她不在的时候要多照顾我爸,还有隔壁的那个孤老头。她说我爸脾气臭,让我不要和他对着来。”

“你妈还说什么了没有?”

“没有了,反复的就是这几句。天快亮了,她又爬上阁楼和豆子她们睡。”

猫仔哧忽站了起来,问:“那个什么,你娘还在家吗?”

木锤摇了摇头,说:“她刚出的门。她前脚走,我后脚就找你来了。”

猫仔拉了木锤的手,说:“赶快去找你娘!”

他们刚走下渠堤,就听到池塘边有人喊:“快来人啊!救命啊!有人跳塘了啊!”

猫仔心里连叫不好,和木锤一起向池塘奔跑过去。

池塘边上的女人挥动着捣衣的木槌,对着跑过来的木锤喊:“木锤,快跑啊!是你娘,你娘跳水了!”

猫仔在前面跑,先跳下了水。木锤边跑边扔了竹筐,顾不上脱衣,也一头扎进了水里。

木锤的母亲被救了上来,幸好溺水的时间不长,放在捣衣的石板上倒了一阵水,渐渐地有了气息。

“娘啊!”木锤伏在他母亲的身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02

翻过茅坪山就到了王屋小学。大队部设在王屋小学,大队医务室也设在这里。猫仔和木锤轮流把木锤的娘背到医务室的时候,医务室的赤脚医生余大夫正背着药箱准备出门。木锤说他娘溺水了,余大夫赶忙放下药箱,托着木锤的娘的腰放到病床上。他用手指探了探呼吸,又用听筒听了听心跳,说:“还好,不碍事,挂一瓶点滴就没事了。”

余大夫挂好点滴,递一条毛巾给木锤,说:“给你娘擦擦,衣服还是湿的。”木锤抹着眼泪,接过毛巾,抽泣着说:“娘,你怎想不开呢?你要走了,我和豆子、蔻子和谁说话呢?”

余大夫在一旁若有所思,他说:“我认识你娘,按说她不会这样做啊。她是一个很要强、很开朗的人啊。记得那年在修水渠的工地上,她风风火火地和男人比着干,非要比个赢不可,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她一定是遇到她绕不过去的坎了。”

猫仔说:“我也觉得木锤的娘是一个很好的人,她对村里每一个人都好,尤其对我家隔壁的那个孤老头,村里很多人都嫌弃他,她却像对自己的亲爹一样地照顾。村里再没有比她更好的人了!”

余大夫又摇了摇头,说:“这样的好女人,她男人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庚运我是认识的,有模有样的一个人,怎么就是心胸狭窄小肚鸡肠的人呢?唉,不说了!”

不多大一会儿,豆子和蔻子赶来了,她们跪着伏在娘身上哭。

村里很多人也陆陆续续地赶来了,猫仔的母亲也来了。有的提着鸡,有的提着鸡蛋,有的提着花生和黄豆,挤得医务室都站不下了,很多人就站在医务室的外面。很多人不说话,只默默地流泪。

木锤的母亲醒过来了。大家都挤过来看她,猫仔的母亲拉过她的手,搀着,说:“木锤他娘,你醒了?感觉还好吧?我和村里人都来看你来了。我以前对你不好,你别介意,只怪我心眼小,处处挤兑你,让你受委屈了。木锤他娘,我在这里给你赔不是了。”她低下头,摇着木锤的娘的手。

“木锤的娘,你多保重!”“木锤的娘,看开一点。”大家纷纷劝慰道。

木锤的母亲微笑着,环视了大家一眼,说:“谢谢大家,谢谢。”她的眼角挂着泪水……

灯盏的娘家是赤火村,距王屋村20多里。她的父亲是个瞎子,她的母亲小时候掉到火塘里,腿上落了残疾。她的父亲以说书和算命为生,前些年被迫中断了,现在又捡了起来,重操旧业。她的母亲就是她父亲说书给“说”过来的。她家一直很穷,她有个哥哥,她捡她哥哥的衣服穿,捡她哥哥的鞋穿。她很要强,学习很用功,可那时候没有多少书读,枉费了她一番苦心。

她哥从小自卑,常常受人欺负,初中没毕业就不读书了,在家里务农,快30了还未娶上媳妇。那时正好有一户人家来给灯盏提亲,说媒的人说那户人家家境很好,又是独子。灯盏说必须拿一万元的彩礼,否则免谈。说媒的人说那没问题。灯盏就这样嫁了,她哥也很快娶上了媳妇。

在这个新家里灯盏基本上什么都不用干,被当着公主一样地侍候着。她男人和婆婆都处处顺着她。她公公倒是很少说话,经常横着一双眼,直直地看她,看得她浑身发毛。她男人昌文以前娶过一个媳妇,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媳妇就跑了,昌文出去找了几个月,没找着,后来又陆陆续续出去找了几次,还是没抓没挠的,就死了心。再后来就娶了灯盏。

灯盏是在嫁到王屋村后才知道她公公的“扒灰爹”这一绰号的。她一开始对这一绰号的丰富内涵几近无知,也不可能去到处打听,内心总是觉得这个称呼是不太好的,是不怀好意的。

她刚嫁过来的那个夏天炎热异常。她男人昌文蔫蔫的,没有多少话说,两人也说不到一块,于是在床上就没有什么动静,连手都不搭到一起。有一个晚上天很黑,她男人昌文提着电筒出去给别人量身材尺寸去了,半夜忽然刮起风来,把门窗吹得吧嗒吧嗒响,接着大雨如注。门忽然开了,一个黑影窜了进来,直扑她的床上。她还以为是她男人昌文回来了,可那个男人气喘如牛,扑上来就扯她的短裤,她惊呆了。

她拼命地喊叫,踢打,翻滚,忽然那男人住了手,跳下床跑了。她赶紧插上门,又用一根木棒顶上,把窗户也拴上了。躺到床上,她的心还是怦怦跳,一摸大腿,粘着滑腻腻的东西,她恶心地用毛巾擦了又擦。

她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她男人,只要昌文不在她就把门窗拴得严严实实,任何人叩门她都不开。自这件事后她公公扒灰爹好几天也没见到人影。

此后她的性情大变,有时语无伦次,魂不守舍,有时自言自语,喜怒无常。村里人都说她傻了。

有一天,她对男人说:“昌文,我们去石铺街开个裁缝店吧?”她男人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看了她半天,半晌才说:“我问问我爸去。”她于是对她男人彻底地失望了。

点滴快滴完了,木锤的母亲从床上坐起来,对大家摇着手说:“农活挺忙的,大家都回去吧,谢谢你们!”大家便说了一些劝慰的话,相跟着回去了。猫仔和木锤、豆子、蔻子留了下来。木锤的娘对猫仔说:“猫仔,你也回去吧。”猫仔说:“那个什么,我想和你说说话。”

余大夫过来抽了针头,问木锤的母亲感觉怎么样。

木锤的娘说:“没事了。谢谢你,余大夫。”木锤说:“娘,我背你吧。”“不要你背,我能走。”

送来的东西太多,他们有些提不动,于是在路上走走歇歇。

猫仔对木锤说:“我娘和你娘终于和好了,可我爸和你爸一直不对付,门都不跨一步,你说这是为么呢?”

木锤说:“大人的事,我哪知道?”

木锤的娘叹了口气,说:“唉,脾气直的人和心眼小的人当然是不对付了。”

木锤的娘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豆子说:“豆子,到县城里去做事,你愿意不?”

豆子喜地一跳,手里提的鸡蛋都差点颠出来了:“去做什么事啊娘?”

“你县城有个表舅想找个保姆,对我说了,我看你也初中毕业了,正好去。女伢儿读个中学就行了。”

蔻子说:“我也要去。为什么不让我去?”

木锤的娘站住了,看着蔻子,说:“你还小,都需要别人照顾,怎么去照顾别人?等你像豆子一样大了,也给你在县城找份事做。”蔻子嘟起了嘴巴。

猫仔问:“那豆子什么时候去?”木锤的母亲说:“快了。等学校开学了就去。”猫仔看了豆子一眼,忽然心里很失落。

猫仔用光脚踢着路上的石子,说:“那个什么,我也不想读了。”

木锤的母亲说:“男伢不读书可不行啊。男伢不读书,将来只能抠牛屁眼。”

“抠牛屁眼就抠牛屁眼。”

“听婶的话,读个高中毕业,也算个文化人了,说起来都好听,将来也好找事做。伢儿,懂不?”

猫仔低了头,没回答。

木锤在后面擦着脚板,不走了。他娘回过头,说:“木锤,怎么啦?”

木锤说:“娘,我也不想读了。”

“唉,不读就不读。读也读不进去。算了,娘依了你。到时候别后悔。”

木锤嘿嘿地笑着,快步追了上来。

木锤的母亲九岁那年,她跟父母和两个哥哥一起来到了石铺街。他们是一路走过来的。那是冬天,到处都是逃荒的人群,他们一下子被冲散了。她在小街上哭。她等了一天一夜,小街上人来人往,没有人在她身边停下来。她哭累了,蜷缩在小街的一个角落睡着了。

她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趴在一个人的背上,身上裹着一件破棉衣。她乱踢乱抓,哭喊着要下来。那个人把她放下来,她扔掉棉衣,拔腿就跑。那个人拽住了她,给了她一个烧饼,说带她去找妈妈。她接过了烧饼。她实在太饿了,一天米没有粘牙了。她不再挣扎,温顺地趴在那个人的背上。

她还记得,她家在修水,村边有一条河,叫修水河,四周有很多山,一座连着一座。那一年大旱,河水都干了,村里人都出来逃荒了。她爷爷奶奶在那一年死了。

那个人把她带到了一个村子。村子叫夏洼,很大,屋子连着屋子。那个人对她说,等过了这个冬天,你爸妈就会来接你的。可是过了一个又一个冬天,她的爸妈还是没有来。她明白了,她爸妈不要她了。在这个新家里,她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后来两个姐姐先后出嫁了,哥哥也当兵去了,家里就她和弟弟在读书。

16岁那年的夏天,她一个人去修水,找她的家人。找了一个多月,找到了村子,但她家的老屋已经垮了,一堆残垣败瓦。问村里人,都不知道她家人的去向。那个家她再也回不去了。

后来,那个人把她嫁到了上王屋村一个叫庚运的人家。她抱着那个人哭,想跪下来喊他一声爸,却一直没有叫出口。

那个人就是夏洼村支书,姓夏,名大手,村里人叫他菩萨爷。那时候,上王屋村还属于夏洼大队。夏洼大队有二十多个生产队。后来分出来十个生产队,另成立了一个王屋大队。巧英不知道菩萨爷这个名字的来历,但她知道他对她比她的亲爸还好。嫁人后他时常来看她,带给她喜欢的吃食。她也时常回夏洼的那个家,看她一直想喊一声爸又一直喊不出来的那个人。

后来她当上了妇女队长。当上了妇女队长就免不了去大队部开个会什么的,她男人庚运就酸了,时常把她数落一顿,于是渐渐地与夏洼的那个家以及与队长家,都疏远了。但遇到什么想不开的事,她还是悄悄地到夏洼的那个家去诉说。

那一次她和大队支书从大队部开会回来。为了不误农事,大队的会常常安排在晚上开。那夜月色暗淡,星光稀疏,凉风习习。

茅坪山上有一片祖坟地,常常传出闹鬼的事,越传越玄乎,胆小的人夜里都不敢往那条路上走。她的头皮发紧,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不自觉地靠近了支书,并搀住了他的手。

这时一声怪叫从山里传来,一个黑影窜了出来,一下子揪住了她的头发,把她拽到了地上,使劲地拖。这人是她男人庚运。从此和队长家断了来往,她的恶梦也从此开始了……

男人打她,她忍着,不吭声,怕孩子们听到。她依然笑,那笑是装出来的,心里的苦只有她自己知道。可是这一次,她再也无法忍下去了,她想有个了断。她身子不方便,痛经,月经一来连骨头都疼。庚运喝多了酒,摇摇晃晃地回来,回来就要上她的身子,死命都推不开,血流了一床。她想她这次一定死定了。早上她挣扎着起来,庚运要她洗床单。山里三月天清晨的水还是那么凉,她的手哆嗦着。她想喊豆子或蔻子来洗,可她们都被庚运喝出去打猪草去了。庚运在一旁嘿嘿地笑。她觉得这种生活再也无法继续下去了。她想到了死。

可是没死成,又被孩子们拽回来了。

离婚吧,也许只有这一条路了,她把两个女伢儿带走……

豆子和蔻子洗完上阁楼睡去了。木锤不肯睡,陪母亲坐着。

夜已经很深了。母亲在清点豆子的衣服。豆子要去城里了,把她的衣服清理出来,缝缝补补,叠好放在一个木箱子里。母亲在做这些的时候很专注,每一个衣角都把它抚平。木锤在一旁看着,不言不语。巧英说:“木锤,睡去吧,娘不要你陪。”木锤不说话,摇摇头。

门忽然被撞开了,风把灯泡吹得左右摇晃。撞进来的是父亲,一身的酒气,身体摇晃着。他瞪圆了眼睛,指着母亲,梗着舌头说:“你、你自个找、找死,还敢回、回来!你、你给老子丢人现、现、现眼,给老、老子滚!”

木锤上前护住母亲,被父亲一手划拉开了,木锤跌坐在地上。父亲一把薅住了母亲的头发,使劲地拽。她的头撞到了床角,血流了一脸。她一声不吭,她用手试图扳开庚运紧拽住她头发的手指,但扳不开。庚父亲怪叫着,挥起一脚踢向了她的下身。她的身子向后倒去。木锤红了眼,嗷嗷叫着,爬起来操起了一根柴火棒,朝父亲的头上砸去。父亲摇晃了一下身子,闷声不响地倒在了地上。

豆子和蔻子听到动静,醒了,下了阁楼,见到眼前的场景,呆住了。巧母亲从地上坐起来,用胳膊搂住三个伢儿,说:“伢儿,不用怕,有事妈担着。他喝多了,不会有事的。来,把他抬到床上,让他好好睡个觉,睡醒了就好了,不会有事的。醒过来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我知道的。放心,你们都去睡吧,我在这里看着他。”巧母亲说完向他们挥挥手。

也许,第二天醒来,父亲会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母亲会忘记吗?伢儿们会忘记吗?这一切,该有个了断了……

03

庚运从床上爬起来,头有点发瞢,昨夜发生的事他一点都不记得了。他推开房门,日头有些晃眼,他扶住门框,抹了一把眼屎,这才发现门口坐着一个人,这个人是他的岳父夏大手。

“妻爷,您老来了?怎不进屋坐?”妻爷是石铺一带女婿对岳父的尊称。

夏大手嘿嘿了两声,说:“你连我的女儿都不待见,我这双老鸹脚怎敢跨进你的屋?!”

庚运的脸上有些不自然,讪笑着说:“这个,这个是我的错……”

“巧英这个伢儿我知道,心善着呢。她心太善了,我都舍不得动她一根指头,你却打她,把她往死里打!这些她都不对我说,村里都传遍了我才知道。她连一只蚂蚁都不肯踩死。她小时候宁可自己饿肚子,也把吃食留给我和她娘……”夏大手抹了一把眼角,“她虽然是我捡来的,但我一直把她当我的亲伢儿一样对待,有口吃的我都不会让她饿着。我看你还算实在,人也长得端正,才答应把她嫁给你。多少人来踏破门槛我都没答应。庚运,你说你还算有良心不?!”

庚运垂下头。他说:“妻爷,您老进屋坐,喝口水。”

夏大手站起来,挥了一下手,说:“算了,屋我也不进了。巧英我把她接回去,在我那住些日子。你什么时候想转了,脾性改过来了,你再来接她!”

庚运上前想拉一下他岳父的手,却被狠狠地甩了回来……

自从巧英和豆子被菩萨爷接走以后,猫仔做事就有点无精打采。猫仔家只有两亩多田的晚稻,请了些人手,很快就忙完了。猫仔蹲在家门口磨柴刀,准备去上山砍柴。他埋着头,把刀口磨得又光又亮。

“猫仔,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木锤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猫仔跟前,击了一下手掌。

猫仔拿起柴刀,用拇指试了一下刀口,不紧不慢地问:“那个什么,什么好消息?”

“夏洼村今夜放电影,《渡江侦察记》!你去不?”木锤拍了一下猫仔的肩膀,很雀跃的样子。

猫仔霍地站起来,说:“你说的是真的?”

“那还有假?豆子回来亲口说的。”木锤带点神秘和得意地说,“我只告诉了你。”

好不容易熬到了傍晚,猫仔撂下碗就往外跑,庚庆喝道:“到哪野去?!”猫仔边跑边说:“看电影!”

猫仔跑到大枫树下,见除了木锤外,豆子和灯盏也在,便问:“你们也去?”灯盏嘻嘻一笑,说:“只准你去啊?”

赶到夏洼时,电影已经开场了。他们抱了一捆稻草,到银幕的背面看。背面没有人,离银幕有些近,但他们乐得忘乎所以。

他们只顾了说话和闹腾,电影只看了个囫囵,就散场了。巧英要留豆子和木锤在夏洼住一宿,明早再回去。猫仔只好和灯盏一起走。

猫仔在前面走,把灯盏落下了四五步远。灯盏说:“猫仔,你等等我,我怕。”猫仔站住了,却不回头,说:“那个什么,你快点嘛。”灯盏呲溜着吸气,说:“不好,我的脚崴了!”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猫仔站着不动,说:“那个,那个什么,你真的假的啊?”灯盏痛苦地呻吟起来,一边用手揉着脚腕。

猫仔走到灯盏跟前,伸出手拉她,她挣扎了一下,踉跄地站了起来,靠到了猫仔的身上,双手搂住了猫仔的肩膀。猫仔不自然地往后倒退了一步。灯盏站立不稳,差点倒下去,猫仔伸手把她抱住了。灯盏说:“你背我吧,我走不动了。”猫仔说:“不,不行,不行。”灯盏说:“那你走吧。”猫仔真的走了。走了几步,又回到灯盏面前,蹲下身子,说:“你上来吧。”

开学的日子离得越来越近了。豆子该去县城她表舅家做保姆了。巧英被庚运接了回来,生活又恢复了往常,巧英的脸上又露出了以往的那种笑容。

豆子换上了新衣服,头发也梳得很油亮,脸上好像还搽了粉,乍一看猫仔差不多不认得了。巧英也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看上去显得很清爽。她们提了一个木箱子,和一些装有花生、黄豆之类的土产的布袋子,去石铺街搭车。

“娘,我送送你们。”木锤说。巧英摸了一下木锤的头,说:“不用送,家里还有很多事呢。我赶明天一早就回了。”木锤低下了头,有些不情不愿。蔻子扭捏着身子,也要跟着去。巧英扯了一下她的小辫子,说:“听话,在家帮哥哥做事,娘带糖回来给你吃。”蔻子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哭闹起来。巧英把她拉扯起来,拍了拍她屁股上的灰土,说:“好吧,你这个难缠鬼!”巧英一笑,“也让你上县城去见见世面。”

庚运站立在门口,不说话。目送她们走远了,看不见了,才转身回屋。

猫仔提了柴刀和枪担,枪担上挂着草绳,装着去砍柴的样子,一直远远地跟在豆子她们身后,翻过了渠堤,又翻过了一道山梁,直到她们消失在树林深处……

猫仔埋着头砍柴,忽然听到不远处有砍柴声和说话声。莫非有人在偷砍自己家自留山上的柴火?他猫着身子悄悄地过去,发现是棉花她们姐妹三人。他们两家的自留山是挨着的,至于分界在哪里,猫仔和棉花他们都不清楚。

猫仔走上前去,讪讪地说:“棉花,那个什么,你们也在砍柴啊?”

棉花见到是猫仔,惊喜地直起腰,说:“猫仔哥,是你啊?”她们放下柴刀,坐到地上。

猫仔也坐下来,说:“棉花,那个什么,开学了你该是高中了吧?”

棉花垂下头,不说话了。葵花说:“娘不让棉花读了。娘给棉花说了个人家。”

“葵花,你说什么?你娘不让她读了,还给她说了人家?她才14岁啊!”猫仔错愕地睁大了眼睛。

棉花斜了葵花一眼,说:“就你知道!”葵花说:“就是嘛。娘想招个大哥进门来。家里没有男的老受欺负。”

他们都不说话了,拿棍在地上乱划。猫仔站起身,说:“那个什么,我帮你们把柴火捆了吧。”棉花也站起身,说:“不用了。”猫仔说:“那,那我砍柴去了。”棉花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猫仔感到柴火担子比往日重了不少,腿也是软塌塌的,路也走得东倒西歪,像喝多了酒似的。正走着,忽然被一个人喊住了,是一个老人的声音,他说:“劳问一下,上王屋村怎么走?”

从一条岔路上走来一老一小两个人。老人手里握着一根竹棍,在路上敲着,一个小男孩牵着他的另一只手。猫仔把担子换了个肩,说:“那个什么,您找谁啊?”老人答:“找我闺女。”小男孩摇了一下老人的手,说:“爷爷错了,是找我姑姑!”老人笑了,用竹棍敲了一下小男孩的脚,说:“傻孩儿!”

猫仔说:“跟我走吧。”

04

上王屋村是有百年历史、占地近十亩的大宅第,解放前是大地主铁公鸡家的私宅,面南有三个大门楼,东西有三个门洞,全部为青砖两层结构,屋宇相连,气势宏大,内有大厅堂三个,前后贯通,可容纳千人。小厅堂六个,为铁公鸡的六个偏室所有。解放前铁公鸡拥有上百亩田地和山林,长工五十多人,短工最多时达百人。铁公鸡娶了六个偏房,生的都是千金,解放前夕又纳了个小,携了小和银元细软,逃去了台湾。家族其他人嫁的嫁,走的走,散的散,百年旺族灰飞烟灭。

灯盏家的小厅堂点起了两百瓦的灯泡,四角挂上了气灯,一时间灯火辉煌。原来是灯盏的父亲来了,在小厅堂摆起了说书场。吃过晚饭,猫仔端了把椅子就赶过去了。

说书的正是猫仔在路上遇到的爷孙俩。爷拉二胡,孙敲鼓点。说的是《薛仁贵征西》。中间由灯盏来上一两句唱段,二胡和鼓点配合,还真的有点戏剧舞台的感觉。猫仔悄悄感慨,有这等技艺,不出去挣钱真是白费了。

木锤凑到猫仔身边坐下。猫仔说:“那个什么,你才来?”木锤说:“老东西不让来,我溜出来的。”木锤指了指灯盏,咂着舌头,“啧啧,她今夜真好看啊!”

灯盏正在唱着什么,猫仔看过去,灯盏的目光正好扫过来,猫仔连忙把目光避开了。他说:“木锤,你说什么?”木锤说:“没听见算了。”他打了一下猫仔的胳膊,“呃,听说上面要派工作队来,说是抓苎麻生产,就住灯盏家。”“你听谁说的?”“我娘从大队开会回来说的。”“哦。”“猫仔,你怎么不说话?”“听书,别吱声。”

这一夜,猫仔的脑子里尽是灯盏的唱歌的样子和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