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威烈王二十三年,春。
这是一个旧秩序正在崩塌,而新秩序尚未建立的时代。洛邑的周天子,早已失去了号令天下的威权,成了一个需要被诸侯供奉起来的,遥远而空洞的象征。真正的天下,是齐、晋、楚、秦这些强大诸侯国逐鹿的猎场。
东方的齐国,便是这场逐鹿中,跑得最快也最壮硕的巨兽之一。
其都城临淄,更是当世无双的雄城。城中驰道宽阔,可并排行驶五辆战车,日夜不息的车轮轰鸣,是这座城市强大的心跳。西城的稷下学宫,更是天下思想的熔炉,儒、墨、道、法、名、阴阳各派的智者云集于此,他们的每一次辩论,都可能掀起一场席卷列国的风暴。
这是一个充满了机遇与危险,也充满了财富与欲望的时代。
仲春时节,齐国上卿相里奚的私家园林“枕流园”内,一场“曲水流觞”之会,正在进行。
园林依淄水而建,景致极尽雅巧。蜿蜒的渠水两岸,跪坐着临淄城内最有权势和名望的一批人。他们衣冠楚楚,谈吐风雅,举手投足皆是法度。园中,齐国宫廷的乐师正演奏着古老的《雅乐》,琴声端庄,瑟音厚重,每一个音符都精准地落在它应该在的位置上,像一场完美的仪式。
但这完美,却也透着一丝沉闷。这音乐,像是被供奉在庙堂之上的祭器,华美、庄重,却缺少了与人心相应的魂魄。
就在这精致而肃穆的气氛中,一缕笛音,毫无预兆地,从园外飘了进来。
这笛音,与园内的《雅乐》截然不同。
它没有那么规整,却多了一股挣脱了所有束缚的野性。它像是山涧里奔腾的清泉,撞在石头上,溅起千万颗晶莹的水珠;又像是原野上自由的风,肆意地拂过青草的末梢,带着一股子懒洋洋的暖意和勃勃的生机。
这是被正统儒生们斥为“郑卫之音”的民间俗乐,充满了大胆、热烈的情感,直接而坦荡。
园内的《雅乐》琴瑟之声,在这灵动不羁的笛音冲击下,节节败退,那份勉力维持的庄严,瞬间变得有些可笑。乐师的额头渗出了细汗,手指也乱了章法,最终在一声不和谐的颤音后,讪讪地停了下来。
整个枕流园,一时只剩下那支笛子在独奏。
满园宾客,无论真心假意,脸上都露出了错愕的神情。他们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园林外,那棵斜斜伸入水中的巨大柳树。
然而,在满园的错愕之中,有一个人的反应,却截然不同。
在秦国使臣的席位末端,那位被众人当作寻常侍女、始终低眉顺眼的黑衣少女,悄然抬起了头。旁人听到的是离经叛道的“郑卫之音”,而她听到的,却是那看似随意的音符之下,一股精纯、凝练,却又飘忽不定、难以锁定的内力!
夜琉璃那双琉璃般的眸子里,第一次,泛起了一丝极淡的、名为“警惕”的涟漪。她奉命随行,任务是监视这临淄城内的一切异动,可眼前这个吹笛的男人,他的气息,竟不在任何一份她所看过的密报之上。
她的目光,如同一柄无形的冰针,穿透了喧嚣与柳影,精准地,落在了那个斜倚在树干上的不羁身影之上。
只见一个青年,斜倚在粗壮的树干上,双腿随意地交叠着,口中横着一支晶莹剔透的玉笛。他身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楚国布衣,宽大的袖口随着微风轻轻摆动。他的长发未曾束冠,只用一根青色的带子松松地系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在额前,随着他吹奏的动作,微微晃动。
他不像宾客,倒更像个无意中闯入此地的游子。然而,他身上那股子与生俱来的洒脱,那种视满园公卿如无物的从容,却让他比园内任何一位华服贵族,都更像是此间的主人。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园内鸦雀无声。
那青年将玉笛从唇边移开,对着满园的寂静,露出了一个略带歉意的微笑。他的眼睛很亮,像盛夏子夜的星辰,带着几分戏谑,几分真诚,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目光,环视了一下这满园的冠盖。
他的目光,扫过了主人相里奚那略带不悦的脸,扫过了秦国使臣席位上,那个年轻武官赵询脸上毫不掩饰的鄙夷。
而后,他的目光仿佛被一股冰冷的引力所牵引,与那名黑衣少女的视线,在空中,无声地,对撞了一下。
楚歌心中一凛。他从那少女的眼中,没有看到惊艳或愤怒,只看到了一种,猎人审视猎物般的,绝对的冷静与……危险。他知道,自己已经被一条最擅长隐藏的毒蛇,给盯上了。
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最后,才落在了主席不远处,那位身着华美宫装的年轻女子身上。她的眼中,没有旁人的错愕与不悦,只有一种如同发现了稀世珍宝般的,明亮而专注的光彩。
那女子,正是齐国公主,姜月华。
她的眼中,没有旁人的错愕与不悦,只有一种如同发现了稀世珍宝般的,明亮而专注的光彩。
楚歌对着她,遥遥地,眨了眨眼,笑容里,多了一分玩味。
他知道,自己这首不请自来的曲子,怕是要惹上不小的麻烦了。
但他,偏偏就喜欢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