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秦国使节团,抵达临淄。
其声势之浩大,远超以往任何一次。为首的,并非武将,也非使臣,而是一辆由八匹通体乌黑的骏马,所拉动的,巨大而华丽的马车。马车的四周,没有悬挂代表秦国的黑色大旗,而是挂着十二面,绣着不同古代乐器图样的幡旗。
这支队伍,不像是一个国家的使团,倒更像是一个古老教派的,朝圣之旅。他们一路之上,畅通无阻,六国关卡,无一敢于盘查。
这,便是“势”。一种,用强大的国力,与不容置疑的文化自信,所营造出的,无形的压迫感。
齐王在宫中,设下国宴,为秦国使团接风。临淄城内,所有有头有脸的公卿、大夫、以及稷下学宫的各派祭酒,悉数到场。
楚歌,则以一个“公主府远房表亲”的身份,混在了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他的任务,是观察,是用他那双看透了江湖人心的眼睛,去观察这场,发生于庙堂之上的,权力的游戏。
宴会之上,歌舞升平,一派祥和。齐王与秦国使团的领队,上卿蔡泽,说着一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话。
酒过三巡,蔡泽忽然起身,朗声笑道:“早就听闻,齐国稷下学宫,乃天下学问之宗,百家争鸣,蔚为大观。我王对东方礼乐,亦是心向往之。今日,我大秦,亦带来了一位不成器的乐师,斗胆,想为大王与诸位,奏上一曲,以呈我大秦‘求道’之诚心,不知可否?”
他的话,说得谦卑,但那份骨子里的傲慢,却毫不掩饰。
齐王自然无法拒绝。
于是,那个一直静坐在蔡泽身后,从始至终,未发一言的年轻人,缓缓起身。
他,便是商君墨。
他穿着一身玄色的长衫,衣料上,用银线绣着繁复而精准的几何纹路。他的相貌,俊美得近乎妖异,但那张脸上,却没有任何属于活人的表情。他的眼睛,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
他没有用齐国宫廷准备的琴瑟,而是从侍从手中,接过了一张造型奇古的七弦琴。那琴,通体漆黑,不知是何木料所制,散发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冰冷气息。
商君墨盘腿坐下,将古琴置于膝上,试了试音。
只一个音符,便让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了下来。那声音,不似寻常琴音,没有丝毫的温润与情感,只有一种如同尺规画出般的,绝对的,精准。
然后,他开始弹奏。
琴音,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瞬间笼罩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那旋律,并不复杂,甚至有些单调。但每一个音符,都像是被最精准的工匠,打磨过千百遍,不多一分,不少一分,不多一情,不少一绪。
它在用声音,构筑一个,绝对秩序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没有喜怒哀乐,没有爱恨情仇。只有,服从,精准,与高效。君是君,臣是臣,父是父,子是子。万事万物,都在其应有的轨道上,分毫不差地运行着。
大殿之内,所有的人,都听得入了神。那些平日里骄奢淫逸的公卿,竟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那些总是高谈阔论的稷下名士,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肃穆而虔诚。他们仿佛看到了一幅,国家机器高效运转,天下大同,再无纷争的,完美画卷。
一种发自内心的,对“秩序”与“强大”的敬畏与向往,油然而生。
唯有楚歌。
当那琴音入耳时,他只觉得,自己仿佛被扔进了一座,用无数条条框框,构筑而成的,华丽的牢笼。他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发出抗议的尖叫。
他看着那些,如痴如醉的公卿名士,嘴角,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嘲讽。
好一个“治世之音”。
这哪里是音乐,这分明是,用声音做成的,最厉害的“蛊”。它抽走了人之所以为人的,所有情感与自由意志,只留下一个,绝对服从的,空壳。
楚歌端起面前的酒杯,用指甲,在那冰凉的杯壁上,轻轻地,敲击了起来。
他敲的,没有规律,不成节奏。
时而快,时而慢,时而东,时而西。像一个喝醉了酒的醉汉,在胡乱地打着拍子。
这细微的,充满了“不和谐”的噪音,在商君墨那如同绝对秩序般的琴音笼罩下,本该微不足道。
然而,那个一直如同雕塑般的商君墨,那双弹琴的手,却猛地,出现了一个,几乎无法被察觉的,停顿。
他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他那片由声音构筑的,完美无瑕的秩序世界里,仿佛被扔进了一粒,微不足道,却又无比扎眼的,沙子。
那沙子,在用一种他无法理解,也无法容忍的方式,告诉他——
你的世界,再完美,也是假的。
而我,这无序的,混乱的,充满了错误与情感的声音,才是真的。
琴音,戛然而止。
商君墨缓缓抬头,他那双死水般的眼睛,第一次,有了焦点。他穿过整座大殿,精准地,落在了那个角落里,正端着酒杯,对他露出一个挑衅笑容的,年轻人身上。
楚歌举起酒杯,遥遥地,向他,敬了一下。
那眼神,仿佛在说:
你的游戏,很有趣。
不过,现在,轮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