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奇跟着李清贞钻出地道时,后颈还沾着墙缝里的青苔。
城南画坊的木牌在夜风中吱呀作响,借着月光,他看见二十余幅未干的油画横七竖八堆在门前——画布上的圣徒举着断裂的十字架,农妇的裙摆正渗出墨绿的黏液,连幅静物苹果都在互相啃咬,青红果皮碎渣扑簌簌掉在泥地上。
“灵韵锁死在颜料里出不来。“李清贞拽了拽斗篷,红缎在夜色里像团烧不旺的火,“这些画匠为躲教会搜查,把新作全堆在露天,露水一浸,艺理线全乱了。“她突然捏紧唐奇的手腕,指尖凉得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看见那幅穿蓝裙的少女像没?
她左眼瞳是用星尘沙调的金粉,再失控半刻——“
话音未落,“嗤啦“一声。
蓝裙少女的右半边身子突然从画布里挤了出来,亚麻布被撑出蛛网似的裂纹,她抱着调色盘的胳膊上还沾着未干的钴蓝颜料,哭哭啼啼地揪住唐奇的衣角:“先生救我!
我本来该在婚礼上笑的,可画笔停在眼眶这儿......“
唐奇倒抽一口冷气。
绘魂眼自动展开,那些平时隐在色彩下的灵韵脉络此刻全成了乱麻——有的像被踩断的琴弦,有的像被墨汁泡烂的绣线。
他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艺理是活的,像春溪要流“,可眼前这些灵韵分明是被教会的教条捆成了死结。
“镇灵香薰!“李清贞的声音像淬了火的刀。
她反手从腰间抽出个青瓷瓶,拔塞的瞬间,甜腻的龙涎香混着松节油味炸开。
蓝裙少女的哭声弱了些,正啃苹果的静物画里突然滚出颗完整的红苹果,“咚“地砸在唐奇脚边。
“先救能救的。“唐奇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少女的手背。
灵韵脉络在他眼底亮成金线,他顺着线摸到画布边缘,那里有道极细的刻痕——是画匠用刻刀强行锁灵的痕迹,“这姑娘的灵韵被钉死在'婚礼'这个场景里了,得松两针。“他从怀里摸出根削尖的竹片(平时用来刮调色板的),沿着刻痕轻轻一挑。
少女的右半边身子“唰“地缩回画布,亚麻布上的裂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她的嘴角终于翘了起来,手里的调色盘换成了捧花。
“妙啊!“李清贞拍了下手掌,发间的绿宝石耳坠晃得唐奇眼花,“你这哪是修画,是给灵韵解手铐呢。“她弯腰捡起那枚静物苹果,苹果表面的灵韵脉络正在收缩,“这颗没救了,灵韵全淤在果核里,再留着要炸成苹果酱雨。“说着她指尖弹出点火星,苹果“轰“地烧起来,灰烬里飘出股焦糖味。
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
唐奇的后颈汗毛竖了起来——是教会骑士的锁子甲相撞声,混着金属盾牌的闷响。
他抬头望去,七八个火把正从街角涌过来,最前面的人骑着黑马,铠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剑柄上的圣像纹章刺得人眼睛疼。
“马尔科。“李清贞咬着牙吐出这名字,“他怎么来得比我们还快?“
“灵韵稳定剂。“唐奇突然反应过来,“他知道画匠们藏了这东西,所以算准我们会来。“话音未落,为首的骑士已勒住马,月光照亮他脸上的刀疤——正是前几日在画廊砸门的马尔科。
“异端!“马尔科抽出佩剑,剑尖直指唐奇,“你竟勾结邪道炼金师,助纣为虐!“他转头对身后骑士吼道:“烧了这些妖画!
连画匠带画灵,全给我烧成灰!“
“不行!“唐奇脑子“嗡“地一声。
他想起今早路过酒馆时,那个抱着女儿画肖像的老画匠——画里小姑娘的酒窝是用他最后半瓶珊瑚红调的,“这些画是他们的命!“他蹲下身,用指尖蘸着地上的雨水(混着苹果灰烬的褐水),在泥地上飞快画出道蜿蜒的线。
灵韵从指尖涌出来。
那线突然泛起银光,像道活的篱笆,“轰“地立在画坊门前。
马尔科的马前蹄扬起,喷着白气不敢上前。
围观的人群“哦“地发出惊叹,有人小声嘀咕:“这线条......像圣像画里的天使光环,可怎么是歪的?“
“这是灵韵封线。“唐奇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里带着点发颤的狠劲,“你们要烧画可以,但得先烧了我这条线——烧了它,就等于烧了艺理本身。“他知道自己在赌:灵韵封线是母亲绣谱里提到的“活线“,需要画者的灵韵和画本身的灵韵共鸣,稍有差池就会反噬。
人群开始骚动。
有个戴瓜皮帽的老画匠挤到前面,颤巍巍指着唐奇:“这位小先生......我认得你!
十年前在圣像院,你给圣母像加了个卖糖葫芦的小孩,被主教骂作'市井污笔'!“
“对!“突然有个清脆的女声从人堆里炸出来。
唐奇转头,看见酒馆跑堂小满正举着块皱巴巴的桌布——是前晚他用菜汤画灵韵时的“杰作“,“那天他用半碗腌萝卜汤,就让桌布上的玫瑰飘起来了!
他不是邪道,他是让艺术活过来!“
人群里响起更多议论。
有个穿靛蓝围裙的绣娘喊:“我儿子的百子图被教会收走了,说'孩童不该露脚趾'——可脚趾才是活的!“卖纸鸢的老汉跟着起哄:“我画的凤凰尾巴被剪了三回,说'不能比圣徒的披风长'!
现在倒好,连画自己都要发疯!“
马尔科的脸涨得像煮熟的螃蟹。
他挥剑砍向灵韵封线,银线却像活物似的扭了扭,剑尖“当“地弹开,震得他虎口发麻。“都给我闭嘴!“他吼道,“这些妖画是艺理崩坏的罪魁!“
“不。“唐奇站到封线前,绘魂眼在月光下泛着淡金,“艺理崩坏的罪魁,是你们这些把艺术当锁链的人。“他转身看向画坊,最后那幅还在躁动的画是幅《春耕图》——牛的四条腿卡在画布外,农夫的鞭子正抽向空气。
他深吸一口气,沿着灵韵脉络轻轻一引。
牛蹄“啪嗒“缩回画布,农夫的鞭子垂了下来,画面里的麦苗开始随风摆动。
人群爆发出欢呼。
李清贞趁机把鎏金小瓶里的灵韵稳定剂分发给画匠们,指尖在唐奇掌心轻轻一按:“你该去东境了,李芙在旧教堂留的图,能解开你母亲锦囊的秘密。“
唐奇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想起怀里的半枚青铜钥匙,和李清贞腰间的钥匙扣在暗夜里泛着相同的光。
“走!“李清贞拽着他往巷子里钻。
背后传来马尔科的冷笑:“记着那个小丫头的脸——小满是吧?
下次,我连她的舌头一起烧了。“
唐奇猛地回头。
月光下,马尔科的随从正举着火把,火光照亮他们手里的羊皮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小满“两个字。
巷子里的风突然变凉了。
李清贞的红斗篷扫过青石板,带起片枯叶。
唐奇摸了摸怀里的残页,母亲临终前的话突然清晰起来:“艺理不是锁,是桥。“可现在,桥的另一头,有个叫小满的姑娘,正站在阴影里。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东境废墟的旧教堂里,半幅《原初艺理图》正静静躺在祭坛下。
图上的金线泛着微光,和唐奇怀里的残页,以及李清贞阁楼里的修补图,正隔着千里月色,轻轻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