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夜惊雷
光绪二十六年,庚子年,秋,津门。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这座北方巨埠,仿佛一口倒扣的、锈迹斑斑的铁锅。冰冷的秋雨已经淅淅沥沥下了小半天,将青石板铺就的街道浸泡得油亮,浑浊的积水在坑洼处汇聚,倒映着两旁店铺昏黄摇曳、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灯火。空气里弥漫着湿木头、劣质煤烟和若有若无的腐烂气息,这是津门贫民区特有的味道,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福满楼的后巷,是这座繁华酒楼最不愿示人的疮疤。堆积的泔水桶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即便雨水也冲刷不净。陈默就蜷缩在巷子最深处,一块半湿的破草席上。他只有十七岁,身体却瘦削得像一把被岁月磨砺得过分锋利的柴刀,嶙峋的肋骨在湿透的、打着补丁的麻布单衣下清晰可数。寒意如同跗骨之蛆,顺着冰冷的石板钻进骨髓,让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饥饿感早已从尖锐的绞痛变成了绵长而麻木的空洞,在胃里翻搅。他努力将自己缩得更小,试图保存那一点点可怜的体温。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像潜伏在暗处、被逼到绝境的幼狼,死死盯住巷口那片被酒楼后门灯光照亮的小小区域。
光晕里,三个穿着黑色短褂、敞着怀的汉子,正围着一个蜷缩在地上的老头。老头干瘦得像秋风里的枯枝,怀里死死护着一个破旧的木盒,里面是些劣质香烟。他身上的破棉袄被扯开,露出嶙峋的胸膛,上面沾满了泥水和暗红的血渍。
“老棺材瓤子!瞎了你的狗眼?这个月的份子钱也敢拖?”为首一个脸上横着一条狰狞刀疤的汉子,抬脚狠狠跺在老头护着木盒的手上。骨头被挤压的闷响和老头压抑不住的惨叫混在一起,格外刺耳。
“青狼帮的规矩,在津门地界上,就是天王老子也得守着!”老头痛得浑身抽搐,浑浊的老泪混着雨水流下,却依旧用尽力气护着怀里的东西,嘶哑地哀求:“疤爷…疤爷行行好…再宽限两天…我孙女…孙女等着药救命啊…”
“药钱?”刀疤脸啐了一口浓痰,正好落在老头花白的头发上,狞笑着,“死了正好省心!拿钱来!”
他身后两个喽啰立刻上前,粗暴地撕扯老头的衣服,试图抢出他死死攥在手里的几枚铜板。铜板在泥水里滚落,发出微弱而绝望的叮当声。巷子深处,陈默的手指深深抠进了身下冰冷的砖缝里,指甲崩裂的痛感让他麻木的神经猛地一抽。
那老头,他认识,是常在码头附近卖烟卷的“老烟枪”,他那小孙女,才五六岁,瘦得跟猫儿似的,总是怯生生地躲在爷爷身后。那几枚沾满污泥的铜板,是救命的钱。
一股灼热的气流猛地冲上陈默的头顶,压过了寒冷和饥饿。血液在狭窄的血管里奔突,发出擂鼓般的轰鸣,撞击着他的耳膜。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腥甜。“砰!”一声突兀的闷响打破了巷口的喧嚣。
一块半截的板砖,带着泥水,精准地砸在刀疤脸宽阔的后背上,力量不大,侮辱性极强。撕扯的三人动作一滞,猛地回头。
昏黄的灯光下,一个瘦削的身影正从巷子最深沉的阴影里缓缓站起。雨水顺着他湿透的头发流下,划过他年轻却异常冷硬的脸庞。他站得不甚笔直,仿佛耗尽了力气,但那双眼睛,却像淬了火的刀锋,直直刺向刀疤脸三人。
“谁?!哪个不开眼的王八羔子找死?!”刀疤脸摸着被砸中的地方,又惊又怒。待看清只是个衣衫褴褛、饿得脱形的半大小子时,脸上的凶戾瞬间被轻蔑取代。
“呵,原来是个没爹没娘的野种!怎么,想学人路见不平?”他狞笑着,从后腰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攮子(短刀),在手里掂了掂,“老子今天心情不好,正好拿你开开荤,放放血去去晦气!”陈默没有说话。巷口的灯光勾勒出他紧绷的轮廓。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强行压下身体的颤抖和胃部的抽搐。
他左脚微微后撤半步,脚跟虚点地面,右脚前踏,膝盖微屈,沉腰坐胯。同时,左臂抬起,手掌向前微撑,掌心向下,仿佛抵住一堵无形的墙;右臂屈肘,拳心向里,护在胸腹之间。一个古朴、沉凝,带着某种原始力量的架势瞬间成型。
“装神弄鬼!”刀疤脸被陈默这古怪的架势激得心头火起,低吼一声,一个箭步冲来,手中攮子带着一股狠厉的风声,直直刺向陈默的胸膛!
动作虽不算快,却足够凶狠,是街头斗殴中练就的杀人手法。攮子的寒光在陈默眼中急速放大。就在刀尖即将触及他胸前湿透的麻衣时,陈默动了!他的身体仿佛一张骤然拉满又松开的硬弓。沉在后的左脚猛地蹬地,力量自脚掌爆发,瞬间传导至腰胯,拧转发力!整个身体,尤其是坚硬的右肩,如同出膛的炮弹,裹挟着全身的力量和一股惨烈的气势,悍然向前“顶”去!八极拳·铁山靠!
“咚!”一声沉闷如擂鼓的巨响!刀疤脸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头发狂的公牛正面撞中。攮子脱手飞出,他甚至没看清陈默是怎么撞进来的。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狠狠撞在他的胸口,清晰地传来了几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咔嚓!至少三根肋骨应声而断!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双脚离地,整个人像个破麻袋般向后倒飞出去,“砰”地一声重重砸在身后两个刚想扑上来的喽啰身上,三人顿时滚作一团,惨呼连连。
一招得手,陈默没有丝毫停顿。那股憋在胸口的戾气和求生的本能驱使他继续进攻。他如影随形般扑上,目标直指最先挣扎着要爬起来的一个喽啰。那喽啰刚撑起半个身子,眼前一花,一只沾满泥水的拳头已经带着恶风砸到面门!他下意识地举手格挡,却感觉一股刚猛暴烈的力量瞬间撕裂了他脆弱的防御!
八极拳·猛虎硬爬山!“嘭!”拳头结结实实砸在鼻梁骨上!鼻骨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鲜血混合着鼻涕眼泪瞬间糊满了他的脸,他连哼都没哼一声,仰头就倒,直接晕死过去。
另一个喽啰吓得魂飞魄散,转身想跑。陈默动作更快,一个矮身进步,右拳自下而上,如猛虎探爪,狠狠掏在他的左腿膝盖侧面!“咔嚓!”又是一声脆响!伴随着喽啰撕心裂肺的惨叫,他的小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向外扭曲,整个人栽倒在泥水里,抱着断腿哀嚎翻滚。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不过几个呼吸。刚才还凶神恶煞的三个人,此刻一个胸口塌陷,口吐血沫,痛苦地蜷缩着;一个满脸开花,人事不省;一个抱着断腿,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地上的血迹,迅速将其晕染成一片淡红,又很快被新的泥水覆盖。陈默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冰冷的雨水浇在脸上,让他滚烫的身体稍微冷却,也带走了刚才爆发时短暂的力气。一股强烈的疲惫和虚脱感瞬间袭来,他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刚才那几下,几乎耗尽了他仅存的体力。
他喘息着,目光扫过地上翻滚哀嚎的打手,最终落在泥水中那几枚沾着血污的铜板上。他踉跄着走过去,弯腰,一枚一枚地捡起来,冰冷的铜板硌着他同样冰冷的手指。
他走到蜷缩在墙角,吓得瑟瑟发抖、几乎失语的老烟枪面前,蹲下身,将沾着血和泥的铜板,轻轻放回老人颤抖、布满老茧的手中。
“小…小哥…你…你快逃!快逃啊!”老烟枪终于回过神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枯瘦的手死死抓住陈默湿透的衣袖,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他们是青狼帮的人…你打了疤爷…他们…他们会杀了你的!快走!”陈默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溅上的血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逃?能逃到哪里去?这偌大的津门,何处不是青狼帮的爪牙?何处容得下一个无根无萍的孤魂野鬼?冰冷的绝望像这秋雨一样,再次无声地浸透了他的心。就在这时——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毫无征兆地顺着湿透的脊背瞬间爬满了陈默全身!仿佛被一条阴冷的毒蛇盯上!他猛地转头!巷口,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人。
那人身材并不算特别高大,却站得极稳。头戴一顶破旧的竹笠,身披一件半旧的蓑衣,雨水顺着蓑衣的边缘滴落,在寂静的巷子里发出清晰的“嗒…嗒…”声。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巷口的黑暗和雨幕融为了一体,却又像一块礁石,稳稳地分开了喧嚣与死寂。陈默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出现的。蓑衣客轻轻拍了两下手掌。掌声在雨声和哀嚎声中显得格外突兀。
“好。”一个低沉、略带沙哑,却异常清晰的男声响起,穿透雨幕,“好一招‘铁山靠’。刚猛爆裂,有几分火候了。”
他的目光落在陈默身上,锐利得如同实质,“小子,你跟谁学的八极拳?”陈默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到了极致,如同受惊的野兽。刚才对付刀疤脸三人时那股狠劲还在,但面对这个悄无声息出现的蓑衣客,他感受到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深不可测的压力。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悸,梗着脖子,声音因脱力和紧张而嘶哑:“关…关你屁事!”
“呵。”蓑衣下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欣赏和…淡淡的嘲弄?“骨头够硬,就是脑子不太好使。”他微微抬起竹笠,昏黄的灯光终于映亮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皮肤粗糙黝黑,如同被北方的风沙磨砺过的岩石。额头、眼角刻着深深的皱纹,仿佛记录着无数艰辛的过往。下巴的线条刚硬如铁,嘴唇紧抿着,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坚毅和沧桑。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并不特别大,却异常明亮锐利,像鹰隼般洞穿人心,此刻正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看着陈默。
“想活命吗?”蓑衣客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想活命,现在跟我走。”
话音未落,巷子另一头——靠近福满楼后门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凶狠的叫骂声!火把的光亮在湿漉漉的墙壁上跳跃,迅速逼近!青狼帮的援兵,到了!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前有神秘莫测的拦路人,后有凶神恶煞的青狼帮众。他看了一眼身后深不见底的黑暗小巷,又看了一眼巷口火光逼近的方向,最后目光落在眼前这个仿佛能隔绝风雨的蓑衣客身上。那张沧桑脸上,眼神锐利依旧,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没有时间犹豫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陈默猛地一咬牙,几乎是吼出来:“走!”蓑衣客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像是赞许,又像是早有预料。他二话不说,转身,步伐沉稳而迅捷地没入巷口另一侧的黑暗雨幕中。陈默用尽最后力气,踉跄着跟了上去,身影迅速被黑暗吞噬。巷子里,只剩下越来越近的火光,打手们惊怒的吼叫,以及地上三人痛苦绝望的呻吟,在冰冷的秋雨中渐渐模糊。
破落武馆七拐八绕,穿过了几条狭窄潮湿、弥漫着垃圾和霉味的陋巷,蓑衣客在一扇破旧的木门前停了下来。木门上的朱漆早已剥落殆尽,露出灰败的木头本质,门楣上一块歪斜的牌匾,隐约可见“青山”二字,第三个字已完全模糊不清。
蓑衣客——李青山,掏出钥匙打开门锁,“吱呀”一声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陈旧、带着淡淡灰尘和汗味的气息扑面而来。门内是一个不大的院子,青石板铺地,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丛杂草。院子一角堆放着几个破损的石锁,墙边立着几个磨损严重的木人桩。正对着院门的是一间堂屋,门窗紧闭,透着破败。整个武馆透着一股人去楼空的萧索和寂寥。“进来。”李青山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率先走进院子。
陈默迟疑了一下,还是跟了进去。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衣角滴落,在干燥的青石板上留下深色的印记。他警惕地打量着四周,这里比他想象的还要破败。李青山径直走进堂屋旁边的偏房,点燃了一盏油灯。
昏黄的灯光照亮了简陋的房间:一张硬板床,一张瘸腿的榆木桌子,两把旧椅子,墙角一个破旧的衣柜。除此之外,别无长物。“换上。”李青山从衣柜里翻出一套同样半旧的灰色布衣裤,扔给陈默。衣服浆洗得发白,但很干净。“湿衣服脱了扔外面。”陈默接过衣服,触手干燥粗糙,带着淡淡的皂角味。
他沉默地脱下自己湿透冰冷、沾着泥污和血渍的破麻衣,赤着精瘦的上身,上面布满了新旧不一的伤痕和长期饥饿留下的痕迹。他迅速换上干衣服,一股久违的、带着阳光味道的暖意包裹住身体,让他几乎舒服地叹息出声。李青山坐在桌边,倒了碗凉水,自顾自地喝着。昏黄的灯光下,他脸上的风霜刻痕显得更深了。
他放下碗,目光落在陈默身上,锐利依旧。“知道为什么江湖上说‘文有太极安天下,武有八极定乾坤’吗?”李青山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陈默茫然地摇了摇头。他只知道八极拳能打人,能让他在这吃人的世道里活下去。李青山站起身,走到那张瘸腿的榆木桌前。桌子看起来有些年头,桌面坑洼不平,但木质还算坚实。他伸出右掌,五指微张,轻轻按在桌面上。
动作看起来平平无奇。“看好了。”话音落下的瞬间,李青山按在桌面上的手掌似乎极其轻微地、难以察觉地向下“一沉”,又瞬间恢复。没有蓄力,没有呼喝,甚至手臂的肌肉都没有明显的贲张。“咔!”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只见那厚实的榆木桌面,以李青山手掌按落之处为中心,瞬间蔓延开无数道细密的裂纹!如同蛛网般迅速扩散开去!而桌子的四条腿,却纹丝不动,稳稳地立在地上!暗劲!陈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打架靠的是狠劲和一股子力气(明劲),能把人骨头打断。但眼前这一幕,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手掌轻轻一按,桌面裂开,桌腿却没事?这力量是怎么透进去的?如果这一掌按在人身上…五脏六腑岂不是要碎成渣?
李青山缓缓收回手掌,桌面上的裂纹触目惊心。他转过身,目光如电,直刺陈默眼底深处那尚未散去的惊骇。“你今天用的,是明劲。靠筋骨肌肉发力,伤皮肉筋骨。”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而暗劲透体,能碎人脏腑,杀人于无形。”他顿了一下,眼神陡然变得无比凌厉,一步踏前,枯瘦却蕴含恐怖力量的手猛地揪住了陈默的衣领!陈默感觉自己像被铁钳夹住,动弹不得。“但你可知——”李青山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和更深沉的愤怒,“你今天打的那个刀疤脸,不过是青狼帮一个不入流的小头目!而青狼帮的帮主,‘黑面虎’赵黑虎…”他凑近陈默,一字一顿地说道,“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是暗劲大成的境界!”暗劲大成!赵黑虎!
陈默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一股冰冷的绝望再次攫住了他。他以为打倒了三个喽啰,惹上的不过是一个帮派。现在才知道,他捅的是津门地下世界最凶恶的马蜂窝!暗劲大成…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对方要杀他,恐怕比碾死一只蚂蚁还容易!“怕了?”
李青山盯着陈默瞬间变得惨白的脸,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刚才那股子狠劲呢?现在知道怕了?晚了!”陈默被他的目光刺得生疼,一股倔强和破罐子破摔的戾气猛地涌了上来。他梗着脖子,眼睛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充血,嘶声道:“大不了赔他一条命!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蠢货!”
李青山猛地松开手,一把将他推开,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丝…痛楚?“我要的是你的命吗?你那烂命值几个钱?!”
他猛地扯开自己灰色布衣的衣襟!昏黄的灯光下,一道狰狞无比的刀疤,从左肩锁骨下方,一直斜劈到右肋!疤痕如同一条巨大的蜈蚣盘踞在他古铜色的胸膛上,皮肉翻卷的痕迹清晰可见,即使早已愈合多年,依旧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凶戾之气!“看清楚了吗?!”
李青山指着那道疤痕,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三十年前!就是赵黑虎这个畜生!勾结日本人,设下毒计,在沧州武林大会上偷袭暗算!杀了我师兄,夺走了我八极门镇派之宝——《八极真解》的上半卷!”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陈默,那眼神里有刻骨的仇恨,有深沉的悲痛,更有一丝近乎偏执的火焰在燃烧:“你这一身的筋骨,天生就是练‘金刚八式’的胚子!是老天爷送到我面前的!我要的,是借你这双手,用赵黑虎的血,洗刷我八极门的耻辱!用他的狗命,祭奠我师兄的在天之灵!把属于我八极门的东西,夺回来!”
轰隆——!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沉沉的夜幕,紧随其后的惊雷在低矮的云层中滚滚炸响,震得破旧的窗棂嗡嗡作响!惨白的光芒瞬间照亮了李青山因激动而扭曲的脸庞,也照亮了陈默脸上交织的震惊、茫然、恐惧…以及一丝被这滔天仇恨点燃的、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野望!
陈默的心脏在雷声中狂跳,仿佛要挣脱胸腔的束缚。他看着李青山胸前那道狰狞的伤疤,听着那刻骨铭心的仇恨,脑海中一片混乱。赵黑虎…日本人…《八极真解》…八极门…这些词语像沉重的石块砸进他原本只为活命而挣扎的简单世界。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和劳作而骨节粗大、布满茧子的手。这双手,刚刚打倒了三个恶徒。这双手…能杀人?能报仇?能夺回那什么真解?一股寒意和一股莫名的燥热同时在他体内流窜。
这一夜,陈默躺在偏房那张硬板床上,身下只垫着一层薄薄的草席。隔壁房间李青山粗重而规律的呼吸声隐约可闻。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屋檐滴水单调的“嗒…嗒…”声,敲打着寂静。他睁着眼睛,望着被烟熏得发黑的屋顶椽子。
刀疤脸扭曲的脸,老烟枪恐惧的眼神,赵黑虎,日本人,还有李青山胸前那道狰狞的伤疤…各种画面在他脑海中翻腾。寒冷、饥饿、疲惫依旧纠缠着他,但一种更强烈的、混杂着恐惧和某种奇异兴奋的情绪占据了他的心神。变强…像李青山那样,轻轻一按就能震裂桌面…只有变强,才能活下去…才能…报仇?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打了个寒颤,却又像一颗种子,悄然落进了心田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在极度的疲惫中沉沉睡去。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深秋的清晨寒意刺骨。陈默被一阵刺骨的冷水泼醒。他猛地坐起,浑身湿透,冻得牙齿打颤。李青山面无表情地站在床边,手里拿着一个空水瓢。“起来。”李青山的声音比清晨的空气还冷,“跟我来。”
陈默抹了把脸上的冷水,沉默地跟着李青山走到院子里。地面湿漉漉的,反射着灰白的天光。院子中央的青石板上,不知何时摆好了一个蒲团。李青山走到蒲团前,拿起旁边一个粗瓷碗,里面盛着浑浊的热酒(可能是昨晚剩下的)。他神情肃穆,将碗中热酒缓缓泼洒在陈默面前的青石板上。浓烈的酒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跪下。”
李青山的命令不容置疑。陈默看着那滩迅速渗入石缝的酒渍,又抬头看了看李青山那张如同石刻般冷硬的脸。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腑,然后,他双膝一弯,“咚”地一声,重重跪在了坚硬的蒲团上。膝盖撞击的疼痛让他微微蹙眉。李青山站在他面前,高大的身影在晨光中投下一片阴影,将陈默完全笼罩。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审视着跪在面前的少年。
“入我八极门下,从此师徒名分定,生死祸福连。门规第一条:尊师重道,不得背叛!”他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在寂静的院子里回荡,“第二条:同门相携,不得戕害!第三条:持武守正,不得为恶!”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钉子般敲进陈默的耳中,“习武之路,荆棘遍布,九死一生。筋骨之痛,皮肉之苦,乃至性命之忧,皆如家常便饭!小子,我再问你最后一遍——”李青山的眼神陡然变得无比锐利,仿佛能穿透陈默的灵魂:“怕不怕?!”
陈默仰起头。清晨冰冷的空气让他头脑异常清醒。一夜的混乱思绪似乎在这一刻沉淀了下来。活下去…变强…还有那道狰狞的伤疤和刻骨的仇恨…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个答案。求生的本能和刚刚萌芽的野望混合成一股滚烫的洪流,冲垮了恐惧的堤坝。他双眼赤红,迎着李青山锐利如刀的目光,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只要能变强!我什么都不怕!”
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惨烈!“好!”李青山眼中精光爆射!这一个“好”字,仿佛带着某种决断!就在陈默话音落下的瞬间,李青山毫无征兆地动了!他右臂一抬,五指成爪,带着一股凌厉的恶风,快如闪电般,朝着陈默的头顶天灵盖狠狠劈落!这一爪,迅疾如电,狠辣绝伦!五指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嘶鸣!劲风扑面,吹得陈默额前的湿发猛地向后扬起!死亡的阴影瞬间将他完全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