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团的大巴车在黄昏时分驶入小镇。车窗外的风景，由广漠的田野渐次收窄为灰白色的屋舍。旅客们从瞌睡中醒来，揉着眼睛，发出些模糊的惊叹。
“各位贵宾，我们今晚将下榻在这座具有四百年历史的客栈。“导游小姐的声音从麦克风里传出，带着职业性的欢快，“客栈完全保留了明代的建筑风格，大家将体验到最纯正的传统生活。“
林先生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望着那些飞檐翘角在暮色中勾出黑色的剪影。他约莫五十岁年纪，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脸上的皱纹里嵌着长途旅行积下的尘土。邻座的年轻人正兴奋地拍打着他的肩膀：“老林，咱们运气不错啊！这种原汁原味的古建筑现在可不多见了。“
客栈确乎是古旧的。木门上的红漆剥落了大半，门槛被磨得中间凹陷下去；天井里铺着的青石板已经松动，踩上去会发出空洞的响声。老板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眼睛小而亮，站在柜台后面不停地搓着手，向每一位旅客点头哈腰。
“这是您的钥匙，“他将一把铜制的长钥匙递给林先生，“二楼右转第三间，推窗就能看见镇上的古塔。“
房间比想象中宽敞。一张挂着麻布帐子的木床，一张书桌，一把圈椅，还有一个小小的洗脸架。林先生放下行李，走到窗前。窗棂是木制的，糊着半透明的纸，推开时发出吱呀的声响。暮色已经四合，远处的古塔只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忽然觉得很疲倦，便和衣躺在床上。帐子散发出淡淡的霉味，混合着某种不知名的熏香。楼下传来其他旅客的谈笑声，碗筷碰撞的声音，还有导游小姐用扩音器解说明日行程的声音。这些声音渐渐远去，他沉入了梦乡。
半夜里，林先生被一阵奇怪的声响惊醒。那像是有人在轻轻叩击木板，又像是风吹动什么松动的部件。他睁开眼，月光透过窗纸，在房间里投下模糊的光影。叩击声又响起来，这次他听清了，是从床底下传来的。
他迟疑了片刻，还是俯身向床下望去。黑暗中，一对绿色的光点正对着他——是老鼠的眼睛吗？但那光点太大，也太亮了。他伸手去摸手机想照明，突然一阵剧痛从指尖传来，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
林先生猛地缩回手，撞到了床沿。床底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那对绿光消失了。他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照向床底——除了厚厚的灰尘和几片碎纸，什么也没有。但当他收回手机时，灯光扫过床腿，他看见上面刻着一些奇怪的符号，像是文字，又像是图画。
次日早晨，林先生向老板提起夜里的怪事。
“哦，那是风。“老板笑着说，“老房子嘛，木头热胀冷缩，总会有点声响。“他的眼睛在晨光中显得更加细小，几乎眯成了一条缝，“您睡得还好吗？“
早餐是在天井里用的。清粥小菜，装在青花瓷碗碟中。其他旅客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即将参观的古塔，只有林先生心不在焉。他的手指还在隐隐作痛，低头看时，发现指尖有一个细小的红点，像是被针扎过的痕迹。
“您脸色不太好，“导游小姐关切地问，“是不是没休息好？“
“床底下......“林先生刚开口，突然意识到这听起来有多荒谬，便改口道，“可能是有点认床。“
“今晚给您换个房间吧，“导游小姐热情地说，“客栈后面有新装修的厢房，设施更现代化一些。“
参观古塔的行程平淡无奇。塔是重建的，虽然号称按原样修复，但簇新的砖木和刻意做旧的痕迹随处可见。林先生跟在队伍末尾，听导游讲述这座塔在明代如何作为航标引导商船，又如何在一场大火中毁去大半。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脑海中全是昨夜床底下的那对绿光。
回到客栈已是傍晚。林先生被安排到了后院的新厢房，确实宽敞明亮许多，床是席梦思的，窗户也是铝合金的推拉窗。他松了口气，觉得昨晚的经历或许真是自己的幻觉。
夜深人静时，林先生被同样的声响惊醒。这次不是在床底，而是在门外——轻轻的叩击声，像是有人用指甲在刮擦门板。他屏住呼吸，声音停了片刻，又响起来，这次更加急促。
他鼓起勇气，猛地拉开门。走廊上空无一人，只有一盏昏黄的壁灯投下摇曳的光影。地上有什么东西在反光——他弯腰拾起，是一片指甲盖大小的鳞片，泛着诡异的青绿色光泽。
林先生突然想起床腿上那些奇怪的符号。他快步回到原来的房间——门没锁，推门进去，借着手机的光亮，他仔细查看床腿上的刻痕。那不是随意的划痕，而是有规律的符号，像是某种文字。更奇怪的是，这些符号在手机光下似乎泛着淡淡的荧光。
“您在找什么？“
林先生惊得差点叫出声。老板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手里提着一盏油灯，灯光将他瘦长的影子投在墙上，显得格外高大。
“我......“林先生不知如何解释自己深夜闯入已经退掉的房间。
老板的目光落在床腿上，脸色突然变得阴沉。“您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他轻声说，声音突然变得嘶哑，“它们不喜欢被人看见。“
“它们？“林先生向后退了一步，后背抵在了窗台上。
老板没有回答，而是向前走了一步。在油灯摇曳的光线下，林先生惊恐地发现，老板的眼睛在黑暗中泛着绿色的光——和昨夜床底下的一模一样。
“四百年前，“老板的声音变得更加嘶哑，“这座客栈不是给活人住的。是给那些......渡不过去的魂灵暂歇的地方。“他的脖子突然诡异地伸长，脸向林先生逼近，“有些魂灵，一直没找到路......“
林先生猛地推开窗户，纵身跳了出去。后院是一片泥地，他摔得不轻，但求生的本能让他立刻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大门跑去。
客栈的大门紧锁着。林先生回头看去，二楼的窗口，老板的身影正俯视着他，绿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如同两盏小小的灯笼。
“开门！开门！“林先生拼命拍打着大门，惊醒了值夜的服务员。
“先生？怎么了？“服务员睡眼惺忪地问。
“有......有东西在追我！“林先生语无伦次地说。
服务员困惑地看了看他身后：“没有人啊？“
林先生回头，院子里空无一人。二楼的窗户关着，窗帘纹丝不动，仿佛从未有人站在那里。
次日清晨，旅行团准备离开。林先生面色苍白地坐在大巴车上，手指上的红点已经消失，那片鳞片也不见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老林，你昨晚去哪儿了？“邻座的年轻人问，“导游给你换房间后就没见着你了。“
林先生没有回答，只是望着窗外。客栈老板站在门口，向每一位旅客挥手告别。阳光下的他看起来平凡无奇，眼睛也不再发光。当大巴车启动时，老板的目光与林先生相遇，嘴角浮现出一丝诡异的微笑。
大巴驶出小镇，林先生终于松了一口气。他靠在座椅上，突然感到一阵刺痛——在他的外套口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片青绿色的鳞片，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