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讨论

下午,图书馆。

深秋的阳光斜斜地穿过高大的落地窗,在橡木长桌上拉出长长的光影。空气中悬浮的尘埃在光柱中缓慢旋转,混合着书页特有的油墨气息。靠窗的位置,《民族音乐形态学》和《中国古典乐律研究》摊开在我面前,笔记本上记录着宫商角徵羽的演变脉络和不同地域民歌的调式特征。

146500点人气值如同沉静的基石,支撑着这份对根源的探索。上午代课的经历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已平复,更深层的思考却沉淀下来——关于表达,关于根基。在这个没有贝多芬、莫扎特、巴赫等巨擘的世界,音乐的版图虽然缺失了那些璀璨星辰,但人类对音乐形式的探索并未停止,西方音乐理论体系依然在发展和传播。

指尖划过书页上工尺谱的古老符号,大脑飞速运转。沉浸在五千年音律的海洋中,时间仿佛失去了流速。

一缕清冷的晚香玉气息悄然靠近。

笔尖微顿。

抬眼。

苏晚。

米白色高领薄毛衣,衬得肌肤白皙,抱着几本厚厚的书:《西方音乐史纲》、《和声学原理》、《复调音乐分析》,还有一本…《中国古琴谱考释》。她清冷的眼眸不再是冰封的湖泊,而是翻涌着锐利探究欲的深潭,直直落在我脸上。

“赋格讲得很精彩,江屿同学。”陈述句,目光扫过我的《民族音乐形态学》,“看来,你对复调的理解,并非仅限于西方黄金时期(注:指平行世界里发展出成熟复调技法的时代,但无具体巨匠)的理论?”

开门见山,带着震撼余波和学术邀战。

我放下笔,身体微靠:“音乐的逻辑,古今中外,总有相通之处。”手指点了点《中国古典乐律研究》,“复调思维在华夏古乐‘八音克谐’的理念中,早有体现。”

苏晚瞳孔微缩,拉开对面椅子坐下,姿态优雅坚定。《中国古琴谱考释》放在手边。

“八音克谐…那是礼乐制度的和谐理想,与西方基于数学逻辑构建的精密赋格体系,本质不同。”她反驳,语气冷静专业,“西方复调建立在严格的调性、和声功能体系之上,结构严谨如建筑。而东方音乐,更重线性旋律的韵味和即兴,其‘复调’往往是偶然的、色彩性的叠加。”她的话语精准,带着西方音乐理论训练的深刻烙印。

“严谨的结构与韵味即兴,并非对立。”我拿起笔,画图:一个是西方赋格常见的声部交织结构图(无具体作品指向),另一个是古琴曲《流水》中泛音与按音交织的段落示意,“西方理论的严谨,服务于表达特定的秩序与情感张力;古琴的‘复调’,则是在看似自由的线性流淌中,通过音色(散、按、泛)、音区、节奏的微妙对比,营造出山水的层次与意境的深远。其内在逻辑,是‘道法自然’,虽无西方式的功能和声,却有‘气韵生动’的结构力。”

笔尖在古琴谱例旁标注关键点:“散音的浑厚与泛音的空灵交织,如山石与流水;按音在低音区的沉稳与高音区的清越呼应,营造空间纵深。这是基于音色、音区和意境表达的‘复调思维’。它的严谨,在于对‘意’的精准捕捉和对‘韵’的极致追求,而非对‘形’的绝对框定。”

苏晚目光紧锁笔尖和谱例,眉头微蹙,思索着这个全新视角。她拿起《古琴谱考释》,快速翻到对应段落,眼神专注。

“音色…意境…”她低声重复,“所以,东方音乐的‘结构力’,在于其独特的音色体系和意境营造法则,而非西方式的调性功能?”

“是核心之一。”我点头,“但不止于此。中国传统音乐的‘板腔体’、‘曲牌连缀’,结构逻辑同样严谨,服务于叙事和情感的层层递进。比如昆曲中,不同套曲牌的连接转换,其起承转合、情绪铺陈与爆发,其精妙程度,丝毫不逊于一部结构精密的西方大型作品。”我举了昆曲结构布局的例子,分析其情绪递进和调式转换。

讨论闸门打开。话题从西方复调技法的抽象特点(如对位、模仿)跳到古琴的意境营造,从西方大型音乐形式的戏剧性构思(无具体作品)谈到京剧皮黄腔的板式变化与角色塑造的关联,从西方某些现代流派对音色的探索(无具体流派名)聊到江南丝竹的即兴加花与音色润腔的韵味表达。

苏晚展现出深厚的西方音乐理论功底,对技法、结构分析精准。我则凭借系统知识库和华夏音乐理解,一一回应,并引向东方音乐的独特美学。

争论、探讨、举例、分析。阳光悄然移动。

争论激烈时,苏晚会前倾身体,眼眸冰焰燃烧;当我阐述精妙的中国音乐理念时,她则陷入沉思,指尖敲击桌面推演。

“必须承认,”在关于现代流行音乐全球化影响的短暂沉默后,苏晚开口,声音清冷坦诚,“西方音乐理论体系,尤其是其记谱法、和声学、配器法,确实提供了强大的分析和创作工具,具有普适性。它在全球的传播和应用,塑造了现代音乐的许多基础。”

“工具本身无错,甚至极其有用。”我接话,目光扫过《和声学原理》,“它的普适性,是沟通的桥梁。但是,”语气沉凝,手指点着《中国古典乐律研究》的编钟封面,“工具的强大和流行,不应导致对自身根基的遗忘和轻视。就像学习一种强大的语言,掌握了它,是为了更好地讲述自己的故事,而不是忘了自己的母语,甚至觉得母语‘落后’、‘土气’。”

目光深沉,带着忧虑和坚定:“看看现在的市场。打开榜单,播放器推送,甚至很多贴着‘国风’标签的作品,骨子里还是西方流行音乐那套框架,只是披了层古风歌词和五声音阶的皮。真正的,从骨血里流淌出来的,带着宫商角徵羽灵魂、带着古琴韵致、带着戏曲板腔精髓的本土音乐,还有多少空间?还有多少人在认真做、认真听?”

声音清晰有力。苏晚静静听着,没有反驳,清冷眼眸凝视着我,情绪复杂。

“国外的音乐形态和理论当然有其优点,非常多值得学习借鉴的地方。”我坦诚道,“学习,是为了让自己更强,是为了更好地表达我们自己的文化和情感,而不是为了把自己变成别人。他们的优点要学,而且要学透!但学完之后呢?是为了在他们的规则下跳得更好看,还是为了创造出属于我们自己、独一无二、根植于这片土地的声音?”

停顿,目光灼灼地看着苏晚,也问自己:

“如果连我们自己都羞于、或者不屑于去深挖、传承和发扬自己血脉里的声音,那又凭什么要求别人尊重你的文化?凭什么不让外来的声音越来越‘嚣张’,挤压我们自己的空间?”

最后一句,带着宣言的力度:

“华流,从来不是靠模仿和谄媚才能成为‘顶流’。它本身就拥有最深厚的底蕴、最独特的魅力、最磅礴的生命力!它需要的,是真正懂它、爱它、并且有勇气和才华将它用这个时代的方式重新点燃、赋予新声的人!”

“华流,才是最好的!它理应在这片土地上、乃至世界的舞台上,发出最响亮、最自信、最动人的声音!”

话音落下,寂静。

阳光移至桌角,暖意橘黄。尘埃沉浮。

苏晚久久无言。低垂眼帘,睫毛投下阴影。手指摩挲着《古琴谱考释》封面的凹凸纹路。

刚才关于东西方音乐结构、美学的抽象争论,似乎都被这番关于文化根脉、自信、华流未来的话语冲击得七零八落。她引以为傲的理论体系,遇到了一个更宏大命题的挑战——文化认同与价值重估。

那本《古琴谱考释》对她而言,曾是研究的“对象”。此刻,江屿的话语像重锤敲开外壳,让她第一次真切感受到,那是流淌在血脉里的声音,是灵魂的来处。

许久,苏晚缓缓抬头。

清冷的脸上没有了挑战锋芒或沉思凝重,呈现一种近乎“空茫”。但“空茫”深处,仿佛有东西被彻底点燃,熊熊燃烧,让她散发奇异光彩。

她没有评价我的宣言。

她轻轻翻开《古琴谱考释》,翻到“梅花三弄”泛音段落的减字谱。侧头,望向窗外夕阳染红的秋日晴空。

接着,一个极其细微、带着古琴泛音般清越质感的旋律片段,从她唇间微弱哼出。

正是“梅花三弄”开篇那空灵、孤高、带着寒意的泛音旋律!微弱,却精准抓住了那份意境!

哼完,停下。目光依旧望窗外,沉浸古老意境。

没有看我,用近乎梦呓般、却又清晰有力的声音,轻轻道:

“宫商角徵羽…原来,真的可以这么美。”

这句话,像钥匙,打开了尘封的感知。

她合上书,抱起教材,起身。晚香玉冷香萦绕。

没有看我,没有道别。抱着书,挺直纤细却蕴含新力量的脊背,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图书馆深处,存放更多华夏乐谱典籍的区域。阳光拉长她的影子。

我坐在原地,看背影消失,听那句轻若呢喃重若千钧的话语消散。

意识深处,146500点人气值,无声而坚定地跳动,光芒更凝实。

窗外,夕阳如火。

宫商角徵羽的古老回音,与现代青年胸膛里的热血轰鸣,在安静图书馆里,完成跨越时空的共振。

华流的火种,在不经意间,又点亮一盏灯。前路漫长,星火已燃。在这个没有“大师”的世界,属于华夏的声音,正等待被重新定义,响彻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