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下雨天的秘密

1.纸飞机

2015年冬。

新建的篮球场空旷寂寥。麦迪尔运球上篮,身上厚厚的衣物显得笨拙,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带出一团淡白色的雾气,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球磕在篮筐上,落下,弹跳着,每一下撞击地面的声响都异常清晰,像心跳砸在寂静的鼓面上。麦迪尔没有动,只是仰着头,固执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球弹跳的幅度越来越小,声音越来越微弱,最终滚出场外,最后一点声息也匿迹了。四周彻底安静下来,刺骨的寒意仿佛凝固了空气。麦迪尔像一尊凝固的雕塑,仰望着那片阴沉的铅灰色天幕。细小的雪花开始稀疏地飘落,落在他的深色外套上,瞬间融化,留下一点深色的印记,接着又是一片,前仆后继地消逝。

麦迪尔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慢慢地折了一只纸飞机。下雪了,舒妍……应该能收到了吧?他这样想着,手臂一扬,将纸飞机投向那片灰暗。白色的纸飞机在沉郁的天色里奋力攀升,渐飞渐远,越来越小,最终融化在铅灰色的苍穹深处。麦迪尔多么希望舒妍能立刻收到这封信啊。想到她能感受到自己此刻胸腔里鼓胀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情绪,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攫住了他,信里那些滚烫的话语在他心底一遍遍翻涌:

舒妍,你知道我现在有多激动吗?我猜你一定知道,你总是能轻易看穿我心底的想法。可我还是忍不住想告诉你,告诉你我现在有多快活。你或许能猜到我快活,但你怎么可能猜得到我为什么快活呢?你一定猜不到的。

舒妍,你知道吗?小镇下雪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雪花。对你来说这大概太平常了吧?每年冬天,你都在信里向我描述那些漫天飞舞的雪。我常常能想象出雪花飘落在我头顶、肩上的感觉,仿佛落了一层薄薄的糖霜。可每次我低头去看,肩上总是空无一物,那些想象中的雪花瞬间就蒸发了。我知道它们从未真正落下过,这让我好难过。我多渴望看到真正的雪花落在肩上、手臂上,像现在这样,小小的,冰冰凉凉地触到指尖,落在写给你的信纸上。我多怕它们会洇湿信纸,让纸飞机飞不起来。还好,雪太小了,一片一片地落,直到我写完最后一个字,信纸上也没有留下一点水痕。舒妍,不能再写了,我得快点让它飞向你,告诉你我有多快活。啊,又一片雪花落在笔尖上了……

麦迪尔呆呆地望着那片阴沉的天空,努力回想这是写给舒妍的第几封信了。数字在脑海中模糊地跳动着,怎么也数不清。只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在那只飞进他窗口的纸飞机里,舒妍这样写着:“每当下雨或者下雪的时候,你放一个纸飞机的信到天空里,我就能收到。”

2002年夏。

那时麦迪尔还是小小的麦迪尔。他独自坐在窗台上,窗外大雨滂沱。雨水沿着一边的窗玻璃哗哗流下,另一边的雨水被风裹挟着,斜斜地打进来,落进他红通通的小脸上,混合着泪水流下来。视线越来越模糊,他忍不住抽泣起来。他伤心极了。小白说一到下雨天就害怕,竹林里没有遮风挡雨的地方。小白被淋湿了吗?小白怎么也不愿意回家,他说天黑了就不能回去。最后他们吵了起来,麦迪尔急了,口不择言地骂小白是个“没有家的孩子”。小白哭了,麦迪尔扭头跑回家,却坐在窗台边,自己也哭得稀里哗啦。他后悔极了,知道自己不该说那样伤人的话。他多想冲出去给小白送把伞,可妈妈严厉地拦住了他,甚至让他不要再和小白玩。这怎么行呢?小白是他最好的朋友啊,好朋友就是要一直在一起的。

就在他懊恼地揪着衣角时,一只纸飞机破开雨幕,晃晃悠悠地从窗口飞进来,落在他面前。他捡起来,纸面沾着几点雨水的湿痕。麦迪尔发现上面有清晰的字迹。他一边抽噎,一边小心翼翼地打开。这是一封信。他抹了把眼泪,带着浓重的鼻音,缓缓地读了起来:

迪尔,你哭了吗?我知道你哭了。你知道吗?你一哭,我的心就揪着疼。你怎么会知道呢,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因为你的眼泪而难过?迪尔,我这里下雪了,你不知道吧?有个地方,全世界都是冰雪,大地像铺满了厚厚的白糖,所有的树都是晶莹剔透的冰雕,每一片叶子都是小小的冰晶,每一朵花都是雪花做的,连房子也是亮闪闪的冰雪城堡,天上的白云啊,其实就是飘飞的雪絮。迪尔,你一哭我就伤心,我也哭了,可我的眼泪一流出来就冻成了冰,把我的脸颊都刮得生疼。

麦迪尔读着读着,眼泪渐渐止住了。他知道了,原来这世界上真的有一个人,会因为他的哭泣而难过。虽然不知道写信的是谁,但他不愿意让那个人伤心。窗外的雨势渐歇。小小的麦迪尔对着雨后初晴的天空出神。那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全世界都是冰雪?他想不明白,但决定立刻回信。他拿起铅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

你是谁?为什么我哭了你就伤心?我好害怕你伤心,所以我决定了,再也不哭了!真的!这样你的世界下雪时,你就不会流眼泪了。你在哪里?我也想看看你的世界。

麦迪尔工工整整地折好信纸,却茫然了:这信该寄到哪里去?他跑去问小白,小白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又跑去问老师。老师说,在北极或者南极,地球的最北端和最南端,那里全是冰雪。于是,麦迪尔又认认真真地誊抄了一遍信,因为他不知道那个冰雪世界究竟是北极还是南极。他揣着两封一模一样的信,跑去找邮递员叔叔,郑重其事地说要寄一封信到北极,再寄一封信到南极。邮递员叔叔笑了,摸摸他的头:“孩子,你的信既寄不到北极,也寄不到南极。那里太远太远了,谁也没法把信送过去。”说完,邮递员叔叔骑上绿色的自行车走了。麦迪尔站在原地,望着那个背影在夕阳下越来越小。太阳已经悬在西山尖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麦迪尔把信纸折成纸飞机,用力抛向天空。飞机在夕阳的金光里划出一道弧线,转了个弯,又徐徐落回地面。他不甘心,又把另一封信折成纸飞机,再次抛出去。纸飞机依然晃晃悠悠地落了下来。他捡起来,再抛,一次次重复。纸飞机一次次飞起,又一次次落下。直到太阳完全沉入西山,暮色四合,天空缀满星星,像他眼中倔强不肯掉落的泪光,一闪一闪。

2.雪国

2002年夏。

从那天起,麦迪尔有了一个固执的习惯: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折一只纸飞机,从窗口抛出去。然后,他总会背着书包跑到楼下,在草丛里、墙根下,找到那只湿漉漉或沾着晨露的纸飞机。他多么渴望,有一天早上,窗外的地上空空如也,再也找不到那只落地的飞机。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空总是晴朗的,生活平静得像一潭湖水。麦迪尔日复一日地放飞,又日复一日地拾回。直到有一天,天空飘起了雨。麦迪尔像往常一样抛出纸飞机。放学回来,他习惯性地在楼下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只白色的飞机了。也许是被雨水冲走了吧?他这么想着,心里却莫名地升起一丝微弱的期待。他依然每天放飞一只,又捡回一只。直到又一个下雨的清晨,他还没来得及放飞自己的飞机,一只湿漉漉的纸飞机,就那样慢悠悠地、带着某种宿命般的从容,从窗外滑翔进来,轻轻落在地板上。

那天,麦迪尔简直要高兴疯了!他终于收到了回信!他在房间里把那封信翻来覆去地读,几乎能背下来:

迪尔,真高兴能收到你的回信!上次忘了告诉你,每当下雨或者下雪的时候,你把纸飞机的信放到天空里,我就能收到。如果我早点说,你就不用每天那么辛苦地放飞又捡回了。对了,我是舒妍,在一个非常非常遥远的雪国。我也不知道它具体在哪里,只知道要一直一直往北走,走到大雪纷飞的地方。这里已经好久没下雪了,真高兴你没有再哭,我也没有再哭了。

简短的一段话,麦迪尔看得入了迷,连上学都差点忘了。

时间像纸飞机划过的轨迹,悄然流逝。每当天空飘起雨丝,麦迪尔远远望见天际出现一个小小的白点,他就会立刻跑到窗边,放飞自己早已写好的纸飞机,然后屏住呼吸,伸出手,稳稳地接住那只从天而降的、带着远方气息的纸飞机。他喜欢和舒妍分享自己所有的快乐和小小的烦恼,也安静地聆听舒妍讲述那个冰雪世界里的一切。

2002年秋。

又一场秋雨落下。麦迪尔在信里写道:“舒妍,你一个人住在雪国吗?你的小伙伴呢?一个人应该会很孤单吧?我有小白,小白最好了,他到哪里都陪着我。我多希望,你也有一个能一直陪着你的伙伴啊。”

下一场雨来时,麦迪尔在窗边读到了舒妍的回信:

迪尔,真替你高兴,你有一个小白。其实我并不是一个人哦,我还有一只小羊,它叫肖恩。它的毛雪白雪白的,在白茫茫的雪地里,不仔细看根本找不到它。它可淘气了,常常自己偷偷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玩,总是记不住回家的路。我就得沿着雪地上它留下的脚印,一路去寻找它。我最害怕下大雪了,雪花会很快把它的脚印盖得严严实实。有时候我找上一整天也找不到它,急得直掉眼泪。可它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出现在我脚边,‘咩咩’地叫两声,抬起头看我。它的毛那么白,如果它不出声,我怎么能发现它呢?

“舒妍,我多想帮你找肖恩啊!可是我去不了雪国。小白只有我了,如果我离开,他就真的只剩一个人了。不过,我可以把我的小羊送给你!它叫小王子。让它一直跟着肖恩,肖恩走到哪儿,小王子就跟到哪儿。这样肖恩就不会走丢了,天黑了小王子还能带着肖恩回家!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把它送到雪国。你能告诉我怎么送它过去吗?”

迪尔,听到你要送我小王子,我太开心了!可是雪国真的太遥远了,你走不到的。这样吧,如果你看到一群大雁从你窗台飞过,如果它们落下几片叶子在你的窗台上——那是我托它们在秋天给你带去的祝福——你就请它们在春天再次路过你窗口时,带上小王子。这样,小王子就能来到雪国了。

不久后的一天,一群排成“人”字形的大雁飞过小镇的天空。几片写着秋天祝福的落叶,轻轻飘落在麦迪尔的窗台上。

于是,麦迪尔开始了对春天的漫长等待。

2003年春。

春天终于来了。小镇被各色花朵淹没,空气里弥漫着甜丝丝的花香。麦迪尔每天守在窗台前,仰着脖子寻找大雁的踪迹。终于,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熟悉的人字形雁阵再次划过蓝天。麦迪尔迫不及待地请它们带走了小王子。大约两周后,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中,麦迪尔收到了舒妍的来信。小王子平安抵达雪国了!舒妍高兴极了,又多了一个可爱的小伙伴。最高兴的莫过于肖恩,它终于不用再担心在茫茫雪原里迷路了。

3.向北

时间在一只只纸飞机的来去穿梭中悄然溜走。麦迪尔也一天天长大,小学毕业,升入中学,然后中学毕业,迎来了一个似乎格外漫长的暑假。他从那个坐在窗台上哭泣的小男孩,长成了一个眉宇间带着些微青涩与迷茫的小青年。

2013夏。

暑假的天空总是湛蓝如洗,几朵白云懒洋洋地飘荡,吝啬得不肯落下一滴雨。麦迪尔心里积攒了许多许多的烦恼,想对舒妍倾诉,却苦于没有下雨天。在暑假的最后一天,天空终于慷慨地落下了一场雨。

舒妍,恋爱……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的心好乱。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说。她会喜欢我吗?我不知道。

开学那天,在另一个城市的大学宿舍里,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中,麦迪尔收到了舒妍的回信,只有短短两行:

如果那个女孩是我,就请你说出来吧。如果不是我,也说出来吧。只是……不要告诉我你说过。

麦迪尔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纸,指尖冰凉。他没有再回信。从那个夏天到冬天,一场场雨水冲刷着陌生的城市,阳光又迅速蒸干水汽,占领每一寸角落。麦迪尔没有再放飞一只纸飞机,也没有再收到一只来自雪国的纸飞机。

2013年圣诞节。

清晨的湖边冷清而安静。寒风掠过湖面,带来刺骨的湿意。天空阴沉得像一块巨大的铅板,仿佛随时会倾泻而下。麦迪尔穿着单薄的白色运动服坐在湖边长椅上,每一次寒风袭来,他都控制不住地全身颤抖。他想大哭一场,可哆嗦的嘴唇发不出一点声音,模糊的双眼也挤不出一滴眼泪。他终于还是没能来得及对那个女孩说出那句话,她的世界里,已经先一步有了另一个“他”。平静的湖面开始被密集的雨点击破,泛起一圈圈相互交叠的涟漪,很快,整个湖面都沸腾了。大雨铺天盖地,瞬间将他浇透。雨水疯狂地灌进他的眼睛、耳朵、领口。

就在这滂沱大雨中,一只白色的纸飞机,像穿越了千山万水的信使,顽强地、湿淋淋地飞了过来,最终坠落在麦迪尔冰冷的脚边。像一个遥远的、无声的慰藉。

雨水打湿了信纸,但字迹依然清晰可辨。麦迪尔缓缓展开,一字一句地读着,恍惚间又变回了十多年前那个窗台边的小男孩:

迪尔,你知道吗?雪国又开始下大雪了,从夏天一直下到了冬天。我常常觉得,那些飘落的雪花,就像你放飞的纸飞机,只是它们……没有带来你的消息。我常常能感受到你的情绪。你烦躁时,我就赤着脚在雪地里跳‘天鹅湖’,我想你或许也能感受到,那轻盈的旋转,也许能让你心里的沉重稍稍放下。你悲伤时,我便忍不住流泪。每一滴泪水落下,就在寒冷的空气中凝固,化成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晶。我把所有的水晶都小心地收集起来,放进一片路过的云里。如果你看见一场像水晶一样闪着光的雨,迪尔,那就是我为你流的泪。

麦迪尔猛地抬起头。漫天雨丝,在阴沉的天光里,竟真的折射出细碎的、水晶般的光泽。

2013年冬。

那个冬天很少下雨。麦迪尔没有再写信给舒妍。每一次下雨,他只是呆呆地站在窗边,望着那些从天而降的、细碎的闪光。

那里面……有你的眼泪吗?每一场雨停歇后,他都会在心里轻轻地问。

2014年春。

春天终究随着北迁的雁群回来了。当那群熟悉的大雁再次排着队形飞过小镇上空时,麦迪尔对着天空大声喊:“带上我吧!我要去北方!”大雁们仿佛听懂了他的决心,带着他一路向北。飞越南岭的葱郁,跨过长江黄河的浩荡,越过广袤无垠的蒙古草原和荒凉的西伯利亚冻土。雁群最终抵达西伯利亚北部,它们无法再继续北上了,再往前就是冰雪覆盖、危机四伏的北冰洋。麦迪尔与大雁们道别,独自一人,踏上了寻找雪国的冰原。

2014年秋。

麦迪尔在冰天雪地里走了很久很久,也找了很久很久。目光所及,只有无边的冰盖、漂浮的冰山和呼啸的寒风。起初还能遇见驯鹿和北极熊,越深入极地,连这些生命也踪迹难觅。从春天找到秋天,北极即将进入漫长的极夜。麦迪尔必须在极夜完全降临前离开。他折返,想去西伯利亚北部寻找南迁的雁群,可惜还是迟了一步,大雁们已经启程。沮丧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疲惫地坐在一块浮冰上。一只巨大的鲸鱼缓缓游近,好奇地喷出水柱:“年轻人,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里?”麦迪尔望着灰白的天空:“我在等一场雪。”鲸鱼告诉他,只有等到冬天,进入连续不断的极夜时,这里才会下雪。麦迪尔又问:“那你知道一个叫‘雪国’的地方吗?”鲸鱼巨大的头颅摇了摇,尾巴轻轻摆动,溅起的冰冷浪花打湿了麦迪尔的鞋子。麦迪尔沉默片刻,说:“你能送我回家吗?”鲸鱼点了点头,将巨大的尾鳍轻轻抬起,送到麦迪尔身边。麦迪尔沿着光滑的鲸尾,爬上了它宽阔的背脊。他们穿过白令海峡,沿着东亚漫长的海岸线向南,穿过韩国海域、黄海、东海,穿过台湾海峡……鲸鱼最终将麦迪尔送回了温暖的陆地。离别时,麦迪尔说:“走之前,能送我一场雨吗?”鲸鱼深深吸了一口海水,从头顶的气孔猛烈喷出,水柱在空中散开,化作一场咸涩的、带着海洋气息的大雨。麦迪尔将最后一只纸飞机放入雨中,看着它被上升的气流托起。他对鲸鱼说了声谢谢。鲸鱼发出一声悠长的低鸣,挥动巨大的尾鳍,缓缓沉入深蓝的海水。

纸飞机在咸湿的海风中越飞越高,最终消失在海天相接的尽头,也带走了麦迪尔心中积压的所有思念:

舒妍,我去北方了。一路向北,从春天找到秋天,没有找到雪国。我不能再找了,北极的寒冷快要将我冻结,我怕还没看到极光,自己就先变成了一座冰雕。我在想,雪国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地方?目之所及全是冰雪,那里该有多冷啊……舒妍。我跟大雁说好了,等下一个春天来临时,还要请它们带上我,再去北极。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找到通往雪国的路。

2014年冬。

一场冷雨将冬天正式带回了南方。麦迪尔终于收到了舒妍的来信:

迪尔,知道你来找我,我真的很高兴。可是……你终究无法找到我的。我只知道雪国在遥远的北方,却说不清它究竟在哪里。只有迁徙的大雁知道那条路,但它们无法告诉你。因为如果雁群说出了雪国的秘密,它们就再也无法返回南方了。如果大雁失去了迁徙的能力,它们……还能算是大雁吗?

麦迪尔拿着信纸,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这个冬天并不算冷,但天气总是阴沉沉的,常常飘着若有似无的毛毛细雨。这样的天气,反而让麦迪尔和舒妍的书信往来更加频繁了。

舒妍,天空又下雨了。每次下雨,我都仔仔细细地看每一滴雨,可惜它们太小了,无论我怎么挤眼睛去看,也分辨不出里面有没有属于你的那一滴眼泪。

迪尔,那一片载满水晶的云,眼泪大概早就消散在风里了吧?你不伤心,我自然也不会再流泪了。天空中的雨,是无数人眼泪的汇聚。你只会认出为你而落的那一滴,所以你看雨只是雨。而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也许正有一个人站在窗台,望着漫天雨丝,看到的却是无边无际的悲伤。

舒妍,你知道吗?在思念你的日子里,我爱上了一个女孩。可惜……我们好像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迪尔,我想,那个女孩……或许也是爱着你的。

我爱上你,爱上这漫长而无尽的思念本身。

我等待你,等待一场不知何时、不知何地才会降临的重逢。

2015年春。

舒妍,春天又来了。我跟大雁说,今年还想请它们带我去雪国。大雁告诉我,如果它们要带我去雪国,就必须接受一个惩罚:它们将永远被禁锢在寒冷的北方。它们太脆弱了,熬不过北极漫长极夜的酷寒。除非……我放弃这里的一切,承诺愿意代替大雁承受这个惩罚——永远被禁锢在北极的冰天雪地里。也就是说,麦迪尔要用一辈子的寒冷和孤寂,去换取一次与你相逢的机会。

大雁再次排成整齐的队列,义无反顾地飞向北方。麦迪尔站在熟悉的小镇土地上,仰望着它们逐渐缩小的身影,最终,没有迈出那一步。

对不起,舒妍。但请你相信,终有一天,我会放弃这里的一切,去追寻你的国度。

4.终章

很久,很久。

麦迪尔开始了新的等待。等待自己积蓄足够的勇气,等待那个可以义无反顾地追随雁群奔向极北之地的时刻。用一生的承诺,去守候一场倾尽所有的相逢。

舒妍爱麦迪尔。

这个秘密,像雪国最深处的冰晶,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