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矿中尸,九劫生

黑石矿坑八百丈深处,连空气都是粘稠的。冰冷刺骨的湿气裹着浓重的霉腐味、汗酸臭,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苟延残喘的矿奴肺叶上。嶙峋的岩壁被昏黄的矿灯油火勉强撕开一角黑暗,投下扭曲晃动的巨大阴影,如同蛰伏的恶兽。

啪!

沾了水的硬牛皮鞭子撕裂污浊的空气,狠狠抽在一具蜷缩在坑洼矿道角落的单薄脊背上。破烂的麻布衣应声裂开,底下早已皮开肉绽的旧伤上,又添一道深可见骨的血槽。

“哎呦,死了?淦,怎么又死一个,看来又得叫人送几个下来了。来个皮驼子,把这废物拖去埋了”。

两个矿奴一摇一晃的走来,好似走肉一般,一人一条腿,沉重的拉着,渐行渐远,口中呢喃着。

“小林子,下辈子投个好胎,找个好人家,唉,这兵荒马乱的世道,难啊!难啊!”。

与此同时,矿坑之外,在闷热的夏,四面万里无物所存,灰黑色的鞘石林立,直指苍茫。在南天帝国都城向东望去,乌黑的云压满整个天空,像是末日来临一般。

“陛下,陛下,有要事禀报”演星宫宫使演晖跪在太极殿外,满脸忧色地喊着。

“宣”南云皇帝林南云,一身玄黑色装束坐在桌案旁翻阅着臣子的奏章。

......

矿外黑云压天,渐渐地风来沙走,像被下了诅咒,像是奴隶的命轮,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矿内弱微的火光,人压着人,拉出老长的鬼影。

皮驼子老魏与老韩佝偻着身体将你扔进尸坑,转身就走。

半夜时分,矿外开始电闪雷鸣,细细簌簌的雨下个不停,雨落在沙土上,眨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尸坑里,林烬的手指颤了颤,意识逐渐回归。

“草了,穿了?什么味道,呕......”

林烬的身体猛地一弓,像只被沸水烫熟的虾米,喉咙里滚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血腥气瞬间涌上口腔,又被死死咽了回去。他瘦得只剩一把嶙峋的骨头,裹在肮脏的麻布里,裸露的皮肤布满新旧交叠的鞭痕和青紫,像一张被揉烂又踩了无数遍的破布。

呕吐的声音渐渐传远,几个在附近的奴隶头子听见声音走了过来,几个奴工的狗腿子走进一看。

“小林子,还真让你诈尸了,下去抬上来,扔到隔壁自生自灭吧,小林子,我们可就只有帮到这儿了。”

林烬躺在尸坑洞中,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着林烬每一寸筋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背上火辣辣的伤口。更可怕的是胃里那火烧火燎的空洞感,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里面疯狂抓挠。今天,还有昨天,他都只分到了半块比石头还硬的杂粮饼。力气早已被深不见底的矿坑和永无止境的鞭子榨干,只剩下骨髓里渗出的、冰冷粘稠的绝望。

他艰难地翻过身,冰冷的污水立刻浸透了后背的破衣,刺激得伤口一阵痉挛。视线模糊,矿灯的光晕在眼前晃动、分裂。这八百丈地底,就是一口巨大的活棺材。他这条命,轻贱得不如监工腰带上挂着的一块矿石。也许明天,或者就在下一刻,他就会像之前那些无声无息消失的矿奴一样,变成某条废弃矿道里无人问津的一具枯骨,被扔进尸坑中,被黑暗彻底消化。

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在黑暗的深渊边缘沉浮。他不知道自己挣扎爬行了多久,只凭着最后一点求生的本能,拖着重伤的身体,一点点挪向记忆中那条早已废弃、连奴隶都懒得多看一眼的岔道。那里,或许能避开赵杰下一次的“巡视”,找到一点喘息的机会,哪怕只是片刻。

腐朽的木质支撑柱歪斜断裂,碎石遍地,空气里弥漫着更浓郁的尘土和一种说不出的陈腐气味。林烬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重重栽倒在一片冰冷湿滑的碎石堆上,脸颊贴着地面尖锐的棱角,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激灵。

视线模糊地扫过身下的碎石,忽然定格。借着远处矿道极其微弱的光线折射,他看到了一抹刺眼的白——不是岩石,是骨头!

半幅人形的骸骨斜倚在岩壁角落,被塌落的碎石掩埋了大半。破烂的矿奴衣服早已朽烂成絮状,紧紧贴在惨白的骨架上。空洞的眼窝直勾勾地“望”着矿道顶端的黑暗,下颌骨微张,像是在无声地呐喊。一只枯骨嶙峋的手,死死地扣在胸前肋骨的位置,指骨深深陷入一团肮脏、几乎与周围污泥融为一体的油布包裹中。

是哪个年代死在这里的矿奴?林烬麻木地想着。或许几天、几个月后,自己也会变成这样一副骨架,成为这矿坑深处又一个被遗忘的注脚。

他艰难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包裹的油布,冰冷、滑腻,带着地下深处特有的阴湿。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掰开了那具白骨死死扣住的手指。油布包裹落入他同样冰冷的手中,很轻。

颤抖着解开那被污垢浸透、几乎看不出本色的油布结。里面是一本……书?或者只能称之为一叠勉强粘连在一起的破烂纸页。没有封面,边角卷曲破烂,纸张呈现出一种被水浸过又阴干的枯黄脆弱,墨迹也大片地晕染模糊,如同垂死之人吐出的最后一口污血。书页本身散发着一股混合着霉味、泥土腥气和一丝若有若无铁锈味的怪异气息。

林烬艰难地辨认着扉页上勉强可辨的几行字迹:

“《九劫碎脉诀》……残篇……后世得者……慎之!慎之!引异力入体……摧经毁脉……十死……无生……速焚……”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他早已麻木的心上。“十死无生”?连警告都透着一种被绝望浸透的意味。这根本不是什么救命的稻草,而是催命的符咒!一本被前人用生命验证过的、彻头彻尾的自杀功法!他费力地扯了扯嘴角,想笑,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漏风声。费尽心机爬进这死路,找到的竟是这么个“宝贝”?真是莫大的讽刺。

“唉,先放在身上,搞不好是出矿的一个法子,以前当牛马,穿了还是要当牛马,搞不好马上就得归天,这贼老天。”

就在这时——

嗒…嗒…嗒…

沉重的皮靴踩踏碎石的声音,由远及近,清晰地从废弃矿道口的方向传来!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残忍节奏,每一步都像踩在林烬骤然缩紧的心脏上。

是赵杰!那特有的、拖着脚后跟的脚步声,林烬死都不会听错!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是发现他不见了?还是……只是例行清理“垃圾”?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比矿坑的阴冷还要刺骨!被发现的后果,他再清楚不过。赵疤瘌绝不会容忍一个“偷懒”的矿奴,更不会浪费力气把他拖出去。就地解决,然后丢进更深的废矿坑,是他最“省事”的选择。死亡的黑翼,带着腥臭的气息,已然笼罩下来!

“废物!装什么死狗!”奴工赵杰那张被矿坑烟火熏得油腻发黑的脸凑近,唾沫星子混着劣质酒气喷在林烬脸上,“淦,你不是死了吗?半天就挖这点黑星砂,喂耗子都不够!还以为你死了,既然没死,就抓紧时间去矿里挖砂,达不到标,看我不抽死你,呵,留着你这口气,明天给老子往死里干!”

“妈的,你还爬上来了,找了一条好矿道,要不是老子过来放个水,你还以为你能出去?要想活下去,你们这些耗子还得靠我,懂了吗?说话......”

矿道外几个同样形容枯槁的矿奴麻木地拖着沉重的矿篓经过,浑浊的眼珠里映着林烬的惨状,却连一丝涟漪也无。在这里,怜悯是催命符,活下去的唯一法则,就是比身边的“人”更像石头。

赵杰啐了一口浓痰在林烬脚边,骂骂咧咧地走了。沉重的脚步声在死寂的矿道里回荡,渐渐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退路已绝。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心脏。但在这极致的恐惧深渊里,另一股火焰,一股沉寂了太久、被绝望和屈辱反复碾压却始终未曾彻底熄灭的野火,猛地从骨髓深处爆燃开来!

我好歹也是穿子,不能给祖宗丢了脸。干!

我凭什么像条蛆虫一样烂死在这无人知晓的黑暗角落?我凭什么连挣扎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那“十死无生”的警告在脑海中疯狂旋转,最终却化作了最疯狂的赌注——十死无生?那就搏那万中无一的“一生”!

“烂命一条,反正现在也逃不了……烧了……总比……烂掉强!”破碎的气音从齿缝里挤出,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腥气。林烬眼中最后一点微光彻底湮灭,不再有了之前的漫不经心,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狠戾!

他猛地低下头,布满血污和污泥的手指不顾一切地抠向那本破烂书册上勉强能辨认的第一幅行气图!管它什么经脉穴道,管它什么顺序章法!他把自己残存的所有力气,所有对生的最后一点渴望,所有积压的屈辱和不甘,连同这污浊矿坑里的绝望空气,一股脑地,狠狠压榨进早已枯竭的丹田!

嗡——!

仿佛在死寂的深潭里投下了一颗巨石!书页上那模糊的行气路线图,在林烬不顾一切的意念催动下,竟如同活物般猛地扭曲了一下!一股冰冷、狂暴、充满毁灭气息的诡异力量——矿坑深处沉淀了不知多少年的阴寒地煞之气——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食人鱼群,瞬间找到了宣泄的缺口!它们无视了林烬破烂不堪的身体,无视了他脆弱的经脉,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蛮横无比地从他周身毛孔、从他按在书页上的指尖,疯狂倒灌而入!

“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猛地撕裂了废弃矿道的死寂!林烬的身体像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又像被投入了沸腾的油锅!冰冷的地煞之气进入身体的瞬间,却爆发出焚尽一切的灼痛!仿佛有无数把烧红的钝刀,在他体内每一条最细微的经络里疯狂地刮、捅、搅!剧痛瞬间冲垮了所有意识,眼前一片血红,继而化作纯粹、极致的黑暗。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吹胀到极限的皮囊,下一刻就要彻底爆开,碎成漫天血雾!

意识在无边的痛苦地狱里沉沦、撕裂、粉碎……就在这彻底毁灭的临界点,在那狂暴煞气即将彻底碾碎他所有生机的最后一瞬——

嗤啦!

一声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仿佛坚韧牛皮被强行撕开的异响,竟诡异地在他身体内部响起!

不是爆裂,而是……撕裂?

一股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磐石般顽强意志的力量,如同在无尽毁灭的狂潮中,于他千疮百孔的经脉壁垒最深处,硬生生地……撑开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缝隙!

这丝缝隙出现的瞬间,那疯狂肆虐、足以瞬间将他撕碎的地煞洪流,竟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驯服了一丝,狂暴的势头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微不可查的凝滞!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立刻爆开?那是什么?!

这违背了“十死无生”警告的诡异异变,如同黑暗深渊里骤然闪过的一道微光,瞬间击中了林烬濒临崩溃的意识核心!求生的本能如同被惊醒的猛兽,爆发出最后的、超越极限的咆哮!

他猛地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大股大股带着内脏碎块的黑红污血狂涌而出!身体剧烈地抽搐着,每一寸肌肉都在痉挛,但那只抠在《九劫碎脉诀》残页上的手,却如同铁铸一般,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惨白,指甲深深陷入了枯黄的纸页里,几乎要将它抠穿!

漆黑的石壁没有一点光晕,洞外插在石墙上的火跳动着不属于这里的光,被一个骤然投射进来的、巨大而狰狞的阴影彻底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赵杰那张带着残忍戏谑笑容的刀疤脸,再次出现在矿道塌陷形成的狭窄入口处,像一尊堵住了所有光明的恶鬼雕像。

“嗬嗬……小崽子,挺会找地方挺尸啊?”他粗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酒气,皮靴踩在碎石上,发出令人牙酸的碾压声,一步步逼近。

“省了老子拖尸的力气,挺好。”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蜷缩成一团、不断痉挛、口鼻都在冒血的林烬,如同看着一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丝即将完成清理任务的快意和无聊。

“早死早超生,下辈子投个好胎吧,废物!”

赵杰狞笑着,粗糙的大手带着一股腥风,毫不留情地抓向林烬那沾满血污、几乎看不出原色的头发,准备像拖死狗一样将他拽起来,扔进更深、更黑暗的矿坑深处。

就在那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粗糙手指即将触碰到头发的刹那。

地上那具如同破布娃娃般剧烈抽搐、濒临彻底崩溃的身体,猛地一僵!

一股冰冷、狂暴、带着浓郁血腥味和毁灭气息的微弱气流,毫无征兆地从林烬周身弥漫开来。他沾满血污的眼皮,极其艰难地……颤动了一下。

一丝微弱到极致、却如同淬炼过的寒冰般锐利的缝隙,在那片被血污覆盖、几乎失去焦距的眼瞳深处,倏然裂开!

这世道不公,改变不了,那就推了这王朝,掀了这一大桌的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