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下得跟天漏了似的。
王峰把破电三轮往人行道上一靠,塑料布搭起的车棚顶噼里啪啦地闷响,跟打鼓似的,震得他耳朵嗡嗡的。雨水从破了好几个洞的塑料布上漏下来,掉进他脖领子里,又冷又腻。脚上那双不知道泡过几回水的劣质运动鞋早就湿透了,每走一步,脚丫子就在里头“咯吱”一声,泥水从鞋帮边沿渗出来,别提多难受。
“操!”他低声骂了一句,抹了把脸。雨水糊了他一脸,冰冰凉。他低头看了眼手里那个塑料薄膜裹了好几层、勉强没被打湿的快递盒子,上面的收件地址打印得贼清晰——阳光花园别墅区,13栋。
“真他妈好地方!”王峰心里那个酸劲儿,就跟生啃了一整颗柠檬又噎住了似的。阳光花园?听听这名儿,还别墅!再看看自己这一身行头,跟那地方八竿子打不着。唯一能联系上的,就是他手里这件等着送过去的玩意儿。
这雨下得邪性,完全没停的意思。风吹着雨水往脸上猛抽,眼睛都睁不大开。老城区的排水比他那破胃的消化功能还差劲,路面早就成了河。王峰看着那快没过小腿肚的黄泥汤子,里头漂浮着塑料袋、烂菜叶、也不知道谁家小孩掉地上的破玩具,心里又骂了一句娘。他下意识地把手里的快递又往湿透的快递员工服里塞了塞,塑料布包裹的边缘都快被他捏变形了。
送完这件,就今天这一单了,再熬会儿就下班,回家就能吃上口热的,就能躺他那张硬邦邦还吱呀作响的破床上瘫着……脑子里滚着这点卑微的念头,他咬了咬牙,吸溜了一下快流到嘴唇上混着雨水的清鼻涕,踩进了那片浑浊冰凉的水里。
一脚下去,泥水瞬间灌满了鞋帮,冻得他一激灵。身上那件薄薄的廉价工服根本挡不住冷风冷雨,湿透了黏在皮肤上,像贴了层冰冷的蛇皮,寒气嗖嗖地往骨头缝里钻。
“艹,这鬼天气……”他低声咒骂着,佝偻着背,像头被生活狠命抽打着的老黄牛,逆着风雨,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水更深的主干道上挪。每一步都带着水声,溅起的泥点子又沾满了他同样湿漉漉的裤腿,狼狈得不行。脑子里就一个念头在打转:赶紧送完,赶紧送完…
王峰推开出租屋那扇老旧得有些变形的防盗门时,一股混合着泡面调料包、霉味和汗味的“熟悉”气息扑面而来。他甩掉那双灌满了泥水的“战靴”,也顾不上换拖鞋——那玩意儿早不知道丢哪去了,光着脚丫子踩在冰凉还有点黏腻的水泥地上,几步冲到床边,把自己重重摔进那堆根本不成型的被褥里。
床板发出一声极其凄惨的“嘎吱——”,呻吟着,似乎下一秒就要散架。
身上透心凉,饿得前胸贴后背。
他从枕头边上摸出那台屏幕裂了好几道缝、边角磨得掉漆的国产杂牌手机。屏幕亮起,锁屏界面壁纸还是大学时在网上随便存的风景图。
手指在沾了点泥水的屏幕上抹了抹,点亮,没惊喜。
短信图标右上角,一个刺眼的红色小数字“1”。
点开——“王峰!月底了!房租!再拖你明天就给老子滚出去住桥洞!别他妈装死!再给你一晚上!”
发信人:【老王(房东)】
文字简单粗暴,透着屏幕都能闻到房东那股子恶狠狠的味儿。王峰手指抖了一下,屏幕上的水珠滚了滚。他都能想象到房东那张油腻、横肉堆积的脸,还有唾沫星子乱喷的样子。
他盯着那几个字,好半天没动。身体在湿衣服包裹下持续散发着寒意,但心脏那一块,像是被浇了滚油,又烫又憋屈,一股无名火拱得他几乎想把这破手机砸墙上!操他妈的!催催催!赶着投胎吗?!
手指在屏幕上悬着,几次想打字怼回去,骂几句狠的。操!老子是赖账的人吗?!可骂了又能咋样?现实就是兜比脸还干净。月底了?屁!今天才他妈刚20号!这死胖子永远提前半个月催命!
算了。王峰用力闭了闭眼,喉结滚动了一下,把那股子几乎要顶破天灵盖的火气硬生生压了下去。骂了有啥用?月底之前凑不出那八百块钱,真就得睡桥洞。他把手机重重往床垫上一扔,屏幕砸在硬硬的床板上,发出闷闷的一声。
他爬起来,拖着冰凉沉重的步子走到靠墙那张用几块破木板钉起来的“桌子”前。上面堆着几包最便宜的袋装红烧牛肉面,一箱康帅傅,箱子边都磨毛了。伸手扯出来一包,塑料包装发出哗啦的噪音。
熟门熟路地找到藏在墙角、桶沿也裂了口的暖水壶,摇了摇,还有一点底。拿过桌上那个磕掉了好几个瓷、颜色发黄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搪瓷杯,撕开泡面包装袋,把面饼、调料包一股脑倒进去,干巴的蔬菜碎可怜地粘在塑料包装袋内侧。他使劲抖了抖袋子,把那点可怜的干菜碎抖进杯子里,又晃了晃开水瓶,把那点温乎水倒进去,刚好没过面饼一点点。盖子?不存在的,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顺手拿起旁边一张不知道哪期的过期传单,盖在杯口上,算是完成了整个仪式。
做完这一切,他无力地靠在冰冷粗糙的墙面上,整个人透着一股被生活彻底榨干的疲乏。冰凉的墙壁透过湿衣服传进来,冻得他一个哆嗦。外面那糟心的雨声还在“哗啦啦”、“哗啦啦”地响着,像在嘲笑他。
等面的时间格外难熬。饥饿感和寒冷感交替折磨着他。目光无意间扫过自己光秃秃的手腕,那地方戴过一块老式的电子表,是爷爷留下的唯一值钱东西。两个月前为了交上个月房租,在当铺老板鄙夷的目光中换了两百块,还欠了人家六百人情——是同快递站点的张叔垫的。张叔五十多了,驼着背,在站点干了一辈子搬运工,老婆吃药,儿子还在读大学。王峰想起张叔布满老茧、被压得弯曲变形的手指头,还有递给他那几张皱巴巴钞票时欲言又止的样子,喉咙突然哽得难受,又酸又涩,像吞了一大勺盐。
那两百块加上自己兜里最后的三十几块钢镚,凑足了上个月房租。现在这六百块呢?剩下的十天,上哪弄去?站点工资压着一个月的!预支?站点那个死扣门、贼眉鼠眼的黄老板?那更没指望。
他猛地抓起桌上那个嗡嗡震动个不停的破手机,动作快得带着点自暴自弃的狠劲,几乎是泄愤一样戳开了微信。红点提示扎眼地出现——是置顶联系人【夏晚晴】。她的头像是一张在阳光下的侧面特写,笑得又甜又明媚,像是把整个春天的阳光都装进去了。只是……对话框里一片空白,最后一条信息还停留在半个月前他发的“晚安”,孤零零的,连个表情都没回。
王峰的手指在屏幕上悬着,冷得有点发抖,几次想发句什么过去。“在干嘛?”“吃了吗?”……俗!傻不拉几!每次发过去都石沉大海!她就像悬在空中的一轮月亮,看得见,摸不着,跟你在两个世界。
手指终究是没点下去。他把手机扔回床上,屏幕朝下,好像这样就能把那点卑微的念想扣掉。操!自己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惦记人家?就这一无所有的屌样儿,人家搭理你才怪!
目光落在盖着泡面杯的那张传单上。这是一张房屋中介的广告,上面印着几个大字异常醒目:“阳光家园!精致单身公寓!安享您的品质生活!”下面配着图片,窗明几净,沙发看着又软又厚实,阳光充足得刺眼,跟童话似的。旁边还用小字标着“月租仅需4800起!”。
王峰看着那个数字“4800”,再想想自己这间月租八百块的、终年潮湿阴暗、墙皮脱落得像得了皮肤病似的“鸽子笼”……
“啵!”杯子里传出轻微的声音。
热腾腾的气顶开杯沿上压着的传单,一股廉价浓烈的“红烧牛肉”味扑面而来,混杂在屋里的霉味中,形成一股复杂难闻的气味。
该吃饭了。王峰麻木地掀开那张被打湿了一角的传单。面饼半软不硬地躺在并不滚烫、甚至开始温凉的“汤”水里,油花子在表面漂浮着几小块。他拿起旁边那根掰开过一次、边缘发毛开裂的木筷子,搅和了两下。
饥饿感排山倒海地涌上来,喉咙里像是伸出无数只手在挠。他再也顾不上温度、味道、是不是煮过头了,端起那个烫手的搪瓷杯就往嘴里灌了一口。
一股又咸又齁又带着明显人工香精味的“面汤”瞬间充斥了口腔,滑过喉咙,带着一股滚烫的、粗糙的暖意,强行往早就被饥饿感啃噬得生疼的胃袋里冲去。
真他妈难吃!王峰皱着眉,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几下,把这口几乎能烧嗓子的东西咽了下去。但身体的本能催促着他。咕噜噜……肚子发出了更大声的空鸣抗议,像是在催促他:再难吃也得咽!别墨迹!
他又扒拉了一大口半软不硬的面条塞进嘴里,囫囵嚼了两下就往下咽。吸溜,吸溜……寂静阴暗的小屋里,只有他狼吞虎咽、大口咀嚼、用力吸溜着那碗廉价泡面的声音,还有窗外那不知疲倦、哗哗作响的雨声。这两股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古怪的交响乐,撞击着他脆弱的耳膜,也撞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神经。
窗外的天色,就在他埋头猛灌泡面、灌得喉咙火烧火燎的时候,彻底沉了下去,浓墨一样的黑,只有路灯昏黄的光线被雨幕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地面积水上投下晃动扭曲的光影,像是一个个挣扎的、找不到出路的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