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七日的清晨,天刚蒙蒙亮,灰白色的光吝啬地透过糊着厚厚油纸的窗棂,在潮湿的地面上投下几道模糊不清的印子。空气依旧沉甸甸地浸满了水汽,带着一股河水深处淤泥的腥气。伞匠最后一次用指尖拂过伞面——那是一种罕见的、薄如蝉翼又坚韧异常的丝帛,浸透了数遍特制的暗红油料,此刻呈现出一种浓稠欲滴、几乎能吞噬光线的暗血色。伞面上的刺绣纹样,是府上指定的,八百片形态各异、脉络扭曲的枫叶,每一片都用深浅不同的暗红丝线密密绣成,针脚细密得如同渗出的血珠,细看之下,那些叶脉的走向隐隐透出某种古老符咒的轮廓,看久了,让人头晕目眩。

伞柄末端,嵌着那枚作为报酬之一的羊脂白玉环,触手温润,却驱不散笼罩着整把伞的阴寒。伞,终于成了。它静静地躺在伞匠的工作台上,像一摊凝固的巨大血泊,散发着浓郁的、令人作呕的油腥和药味,还有一种……一种难以名状的、属于活物的粘腻气息。

敲门声就在这时响起。

笃、笃、笃。

三下,短促,刻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意味,像三声敲在棺材板上的闷响。

伞匠深吸一口气,那腐朽湿冷的空气灌入肺腑,激得伞匠一阵微咳。伞匠抱起那柄沉重得异乎寻常的红伞,走向门口。木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呻吟,门开了。外面站着两个青衣小帽的家丁,脸色灰白,眼神空洞,如同纸扎铺里糊出来的童男童女。他们身后停着一顶小小的、没有一丝杂色的素白轿子,轿帘低垂,透着一股子死气。

“成了?”为首那个家丁开口,声音平板,毫无起伏,像两块石头在摩擦。

伞匠点点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只将手中的红伞往前递了递。那伞一离手,伞匠竟感到一丝诡异的轻松,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寒意攫住。

家丁沉默地接过伞,动作僵硬。那红伞被他抱在怀里,暗红的伞面衬着他惨青的脸,显得格外妖异。他没有再多看伞匠一眼,转身,将伞小心翼翼地放进那顶素白的轿子里。轿帘落下,隔绝了视线。两个家丁抬起轿子,悄无声息地转身,沿着被雨水冲刷得湿漉漉、泛着冷光的青石板路离去,很快便消失在灰蒙蒙的晨雾深处。

伞匠站在门口,清晨的冷风吹在汗湿的后背上,激起一片细小的疙瘩。那股浓烈的油腥味似乎还萦绕在鼻端,久久不散。

那顶素白的小轿,如同一个移动的、无声的讣告,穿过清晨雾气弥漫、行人稀少的街巷,悄无声息地滑进了高墙深锁的府邸侧门。厚重的朱漆大门在它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哐当”一声,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府邸深处,一处精致却弥漫着浓重汤药与死亡气息的院落。雕花的门楣下,悬挂着惨白的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屋内光线昏暗,昂贵的紫檀木家具在阴影里沉默着,散发出沉重的幽光。空气凝滞,沉得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浓烈的药味混合着一种甜腻的、属于肉体缓慢腐败的奇异气息,几乎令人窒息。

那位富家小姐就躺在里间的拔步床上。锦被华褥簇拥着,却丝毫掩不住她形销骨立的轮廓。她瘦得脱了形,露在被子外的手腕细得像一折就断的枯枝,皮肤是一种毫无生气的蜡黄色,紧紧包裹着骨头。曾经或许美丽的脸庞深陷下去,颧骨高耸,嘴唇是干裂的深紫色,微微张着,没有一丝气息进出。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睛还睁着,空洞地望着绣着繁复百子图的帐顶,眼珠浑浊如同蒙尘的琉璃,早已凝固了。

她死了。就在不久前,或者,就在那顶轿子穿过重重门扉的时候。

床边侍立着几个丫鬟婆子,个个面无人色,身体筛糠般抖着,连啜泣都压抑在喉咙里,只发出低低的、恐惧的呜咽。屋内死寂一片,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更添阴森。

管家,一个同样脸色灰败、腰杆挺得笔直的老者,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床上彻底失去生气的躯体,又转向那个刚刚被家丁抱进来、立在屋子中央的红伞。暗红的伞身在这片惨白和死寂中,显得格外刺目,像一块巨大的、尚未凝结的伤口。

“撑开。”管家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抱着伞进来的小丫鬟年纪最小,不过十二三岁,身体抖得更厉害了,牙齿咯咯作响。她惊恐地看着管家,又看看床上那具可怕的尸体,最后目光落在怀中那柄散发着浓重腥气、触手冰寒刺骨的红伞上,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却不敢哭出声。

“撑开!”管家加重了语气,那平板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容抗拒的寒意。

小丫鬟浑身剧震,如同被鞭子抽了一下。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颤抖着双手,摸索着去解开那系着伞面的暗红色丝绦。她的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解了几次才成功。然后,她几乎是闭着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沉重冰冷的伞骨猛地向上一撑!

“哗——”

一声轻微的、如同撕裂厚帛的声响。

暗红色的巨大伞面霍然张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混合着陈腐桐油、腥甜血液和阴湿墓穴气息的味道瞬间在狭小的空间里爆发开来,猛地冲击着每一个人的鼻腔。

伞面张开的刹那,原本昏暗的屋子仿佛被这暗红的光晕吞噬了,光线变得更加诡异。那浓稠的暗红伞影,如同有生命一般,精准地投落在小姐那张惨白僵硬、毫无生气的脸上。蜡黄的皮肤被这诡异的红光一映,竟透出一种怪异的、类似活人醉酒般的酡红。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紧接着,就在那片投在死人脸上的暗红伞影中——

眼皮,动了。

不是小姐那早已凝固的、深陷的眼皮。而是在她惨白的额头上、颧骨上、干瘪的脸颊上……在那片被伞影覆盖的皮肤之下,毫无征兆地,凸起了无数个细小的、蠕动的点!

噗、噗、噗……

如同无数水泡在滚烫的油锅底部争先恐后地破裂。皮肤被硬生生地顶破!撕裂!

血!

浓稠的、暗红的血,瞬间从那些破裂的孔洞中渗出、涌出!

然后,是眼睛!

一只只!密密麻麻!骤然在小姐惨白僵死的脸上撕裂皮肉,钻探出来!

不是人的眼睛!每一只都只有绿豆大小,瞳孔细长如针,深不见底,没有一丝眼白,只有纯粹的、带着粘稠血丝的暗红!它们如同雨后疯狂滋生的毒菌,布满了小姐的额头、眉心、脸颊、下巴……甚至在她干裂的紫色嘴唇边缘,也硬生生挤出了几只!这些血眼疯狂地转动着,眼珠骨碌碌乱转,带着一种初生婴儿般的懵懂,又透出地狱饿鬼才有的贪婪与怨毒,齐刷刷地,死死盯住了屋内的每一个人!

“啊——!!!”

终于,一个婆子再也承受不住这超越想象的恐怖,爆发出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如同被滚油泼中了喉咙!这声惨叫如同点燃了引线,屋内瞬间炸开了锅!丫鬟们尖声哭嚎,连滚带爬地向门口逃窜,互相推搡踩踏,桌椅被撞翻,瓷器碎裂声刺耳地响起。整个房间变成了一个被捅破的、充满恐惧和疯狂的蜂巢。

管家那张一直刻板如面具的脸,此刻也剧烈地抽搐起来,灰败的死人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活人才有的、极致的恐惧。他踉跄着后退,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

就在这片足以撕裂耳膜的混乱尖叫和哭喊声中,一个声音,清晰地穿透了所有嘈杂,钻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不是来自床上那具布满血眼的恐怖尸体。

而是来自……那把撑开的、暗红色的伞!

呜……呜呜……

声音断断续续,微弱,却异常清晰。像初生的猫崽在寒夜里冻得发抖的哀鸣,又像是婴儿在深不见底的黑夜中,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发出的、充满委屈和绝望的啼哭。

那哭声带着一种湿漉漉的、粘腻的质感,仿佛在冰冷的血水里浸泡过。

它一遍遍,幽幽地,从那浓稠得如同凝固血液的暗红伞面深处,清晰地传出来:

“呜……娘亲……伞里……好冷啊……”